那聲嘆息般的問候還在心間回蕩，帶著穿越三百年的蒼涼與期盼。蘇念怔怔地望著云霧消散的方向，指尖冰涼的觸感無比真實(shí)地提醒著她，這一切并非幻覺。
“云境天都...”她無聲地念出那牌坊上的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敲擊在記憶的模糊地帶，引起陣陣陌生的回響。月光石的灼熱感稍退，化為一種持續(xù)的、溫暖的搏動，緊貼著她的心口，仿佛一顆重新開始跳動的心臟。
她循著月光石指引的方向，小心地向前“飄”去。腳下是萬丈虛空，破碎的宮闕殘骸如同巨獸的骨骸，沉默地懸浮在流動的云氣中。她穿過一道巨大的、斷裂的拱門，門楣上精美的蓮花云紋已殘損過半。越過拱門，眼前是一片更為開闊的廢墟廣場，地面由某種溫潤的白玉鋪就，雖布滿裂紋，卻依舊能映出流云變幻的光影。
廣場中央，一根巨大的盤龍?jiān)浦鶖r腰折斷，龍首低垂，失去了所有神采。
就在這極致的寂靜與破碎之中，一個清冷低沉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自身后響起，敲碎了這片時空的凝滯：
“三百年了。你終于...還是回到了這片囚籠。”
蘇念猛地轉(zhuǎn)身，心臟幾乎跳出胸腔。
云靄流轉(zhuǎn)聚散，在那根斷裂的盤龍柱旁，立著一個身影。
那人一身月白云紋廣袖長袍，墨色長發(fā)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在腦后，幾縷發(fā)絲隨風(fēng)拂過他蒼白卻輪廓分明的臉頰。他身姿挺拔如松，負(fù)手而立，周身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孤寂與冷冽。最讓蘇念心驚的是——在他心口處的衣袍上，竟懸浮著半面流光溢彩的琉璃鏡！鏡邊緣的云紋與她記憶碎片中那面古鏡一模一樣，鏡面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微弱的光芒在裂痕間艱難流淌，與它緊緊相對的，是她頸間驟然變得滾燙、并與之產(chǎn)生強(qiáng)烈共鳴的月光石！
嗡鳴聲在兩者之間共振，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
“你是誰？”蘇念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發(fā)顫，身體下意識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態(tài)，盡管她并不知道如何運(yùn)用力量。
那人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勾動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種浸透了疲憊與苦澀的弧度。
“云境司鏡，淵?！彼穆曇羝椒€(wěn)無波，目光卻像冰冷的錐子，直直刺入蘇念的眼底?！耙彩侨倌昵?，被您——曦女神，親手封印于此的罪人?！?/p>
曦女神？ 封??？ 罪人？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砸在蘇念的神經(jīng)上。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更多的記憶碎片瘋狂涌現(xiàn)，卻混亂不堪，支離破碎：
· 一個背影，與眼前的淵極其相似，正艱難地走向一片狂暴的能量旋渦...
· 自己的聲音，冰冷而決絕，說著：“以此鏡為鎖，鎮(zhèn)你于此，直至云境重生...”
· 心口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不是我...”蘇念捂住劇痛的頭，踉蹌后退，試圖驅(qū)散那些令人不安的畫面，“我不記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淵靜靜地看著她掙扎，眸色深沉如古井，看不出情緒。他心口的云鏡因?yàn)榍榫w的波動，光芒急促地閃爍了幾下。
“是嗎?！彼貞?yīng)道，聽不出是疑問還是陳述?！叭佥d光陰，于您而言，竟只需一句‘不記得’，便可輕輕揭過?！?/p>
他的語氣沒有太多指責(zé)，卻比任何憤怒的控訴都更讓蘇念感到一種莫名的窒息般的愧疚。
就在她試圖理清這混亂的一切時，淵心口的云鏡突然毫無征兆地迸發(fā)出刺目的強(qiáng)光！鏡面上的裂痕仿佛活了過來，瘋狂扭動！
淵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眉頭緊蹙，似乎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幾乎是同時，蘇念腦海中的兩段矛盾記憶如同崩斷的琴弦，轟然對撞！
一段記憶：她手持完整的云鏡，面容冰冷，將璀璨的神力化作無數(shù)符文鎖鏈，狠狠刺入淵的胸膛，將他釘死在祭壇之上。他望著她，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震驚與破碎的痛苦。
另一段記憶：淵緊緊握著她的手，眼神決絕而溫柔，引導(dǎo)著她手中凝聚的、過于強(qiáng)大的力量，將那面完整的、狂暴的云鏡，生生一分為二！一半被他猛地按入自己心口，鮮血瞬間染紅白衣；另一半化為流光，沒入她的眉心...他唇邊溢血，卻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近乎破碎的微笑。
“??！”蘇念痛苦地彎下腰，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瘋狂撕扯著她的意識。哪一個才是真的？她到底是冷酷的封印者，還是...別的什么？
“小心！”
淵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他猛地抬手，一股柔韌的云氣自他袖中涌出，瞬間將蘇念推向一旁！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裹挾著凌厲冰冷的殺意，幾乎是貼著她的耳際掠過！帶起的罡風(fēng)割裂了云氣，甚至讓她感到靈魂體都被刺痛了一下。
蘇念驚魂未定地穩(wěn)住身形，抬頭望去。
云氣散盡處，一個身著玄色勁裝的身影悄然立在那里。來人臉上覆蓋著半張猙獰的金屬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毫無溫度、閃爍著幽光的眼睛。他手中握著一柄造型奇詭的長劍，劍身纏繞著如有實(shí)質(zhì)的、不斷蠕動吞噬光線的黑氣，令人望之生畏。
“嘖?！毙氯税l(fā)出一個短促而輕蔑的音節(jié)，甩了甩劍鋒，“真是感人的重逢戲碼。可惜，打擾了?！?/p>
淵已擋在蘇念身前，原本面對蘇念時的復(fù)雜情緒盡數(shù)收斂，只剩下全然的冰冷與戒備，周身散發(fā)出凜冽的氣場。
“陰魂不散。”淵的聲音比方才更加寒冷，“云境已敗，殘余之力早已與廢墟融為一體，你又何必屢次前來，徒勞覬覦？”
“覬覦？”玄衣人低笑起來，笑聲沙啞而惡意，“司鏡大人此言差矣。云境已敗，這些無主之力，自然是強(qiáng)者得之。總好過...留給兩個只會沉溺于過去恩怨的囚徒浪費(fèi)?！?/p>
他的目光越過淵，精準(zhǔn)地落在蘇念身上，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尤其是...一個連自己是誰都忘了的女神。”
話音未落，他身形陡然模糊，下一刻已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淵的面前，那柄纏繞黑氣的長劍直刺淵心口那半面劇烈閃爍的云鏡！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淵似乎早有預(yù)料，并未躲閃。他右手快如閃電般探出，竟精準(zhǔn)地用食指與中指夾住了那蘊(yùn)含著恐怖侵蝕力的劍尖！
嗡！
云氣與黑氣猛烈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嘶鳴。純凈潔白的云氣自淵的指尖涌出，化作無數(shù)極細(xì)的發(fā)光絲線，迅速沿著劍身纏繞而上，試圖凈化、絞碎那令人不適的黑氣。
然而，那黑氣異常詭異，竟如同活物般，反過來瘋狂地吞噬、污染著淵的云氣！肉眼可見的，那純凈的白光迅速變得黯淡，黑氣甚至沿著云氣絲線，向淵的手指蔓延而去！
蘇念看得心驚肉跳，她能感覺到那黑氣中蘊(yùn)含的冰冷、死寂、充滿掠奪性的惡意。
就在這時，她頸間的月光石再次爆發(fā)出灼熱的能量！一股陌生而強(qiáng)大的暖流自心口瞬間涌向她的四肢百骸，某種沉睡的本能被強(qiáng)行喚醒。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幾乎是出于戰(zhàn)斗的本能，蘇念抬手對著那玄衣人的后背虛虛一抓！
周圍翻涌的云氣瞬間響應(yīng)了她的召喚，瘋狂匯聚，凝成一柄半透明的、流淌著霞光的鋒利云刃，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直刺玄衣人后心要害！
玄衣人似乎背后長眼，在云刃即將觸及的剎那，身形詭異地一扭，以一種非人的柔韌度堪堪避過這致命一擊。云刃擦著他的衣角掠過，斬斷了一縷飄散的黑氣。
他倏地后退數(shù)步，拉開距離，第一次真正地將目光投向蘇念。那目光充滿了審視、驚訝，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玩味。
“哦？”他拖長了語調(diào)，面具下的目光在她頸間的月光石上停留了一瞬，“看來我們的曦女神，倒也不全是任人拿捏的花瓶。失了憶，本能還在？”
他甩了甩劍，黑氣再次凝聚。
“你究竟是誰？”蘇念強(qiáng)壓下體內(nèi)奔涌的陌生力量，厲聲問道，手中的云刃再次凝聚，霞光流轉(zhuǎn)不定。
玄衣人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廢墟中回蕩，顯得格外瘆人。他緩緩抬起另一只手，搭在了那半張猙獰的面具上。
“我的好兄長...”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扭曲的親昵感，目光卻瞟向淵，“難道從未向你提起過他那個...見不得光的弟弟嗎？”
手指用力。
咔噠。
那半張金屬面具應(yīng)聲脫落，露出一張完整的臉。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蘇念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張臉，竟然與淵有著七分驚人的相似！
同樣的眉眼輪廓，同樣的鼻梁唇形，卻因那雙眼中彌漫的邪氣與怨毒，以及嘴角那抹譏誚瘋狂的弧度，而顯得截然不同，仿佛淵在鏡中被扭曲了的倒影。
淵的臉色在看到那張臉時，霎時變得蒼白如紙，一直維持的冷靜面具終于出現(xiàn)裂痕，眼中翻涌起震驚與某種深切的痛苦。
“不可能...”淵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波動，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應(yīng)該...你應(yīng)該早已隨著云境核心的湮滅而...”
“而徹底消失？”玄衣人——影，接過了他的話頭，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冰冷，充滿了無盡的怨恨，“是??！我親愛的兄長，和你摯愛的曦女神，你們選擇了犧牲大半云境子民來穩(wěn)固結(jié)界，選擇了彼此守護(hù)，卻唯獨(dú)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我這個不該存在的‘影子’！”
“影子”？蘇念的腦海如同被閃電照亮！云境古老傳說中那段關(guān)于云鏡的禁忌驟然浮現(xiàn)——掌鏡者若動私情，云鏡便會映照其心魔，化為有形的陰影...
他是淵的影子？！是淵的心魔所化？！
“他是...”蘇念看向淵，聲音干澀。
淵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沉重的疲憊與深深的歉疚，但那歉疚的對象似乎并不僅僅是蘇念。
“他是我的罪愆?！睖Y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風(fēng)吹散，“我的...孿生兄弟。影?！?/p>
“孿生兄弟...影...”
蘇念重復(fù)著這幾個字，目光在淵蒼白而隱忍的臉和影那充滿邪氣的相似面容之間來回移動。信息的沖擊力過于巨大，幾乎蓋過了眼前的危機(jī)。云鏡映照心魔，化為實(shí)體...這不再是傳說，而是活生生、充滿惡意的現(xiàn)實(shí)。
影對淵那“罪愆”的定義報以一聲尖銳的冷笑，那笑聲在破碎的宮殿間碰撞回響，扭曲而刺耳。
“罪愆？說得真好聽，我親愛的兄長?！彼麚崦种心潜琅f纏繞黑氣的長劍，語氣甜膩如毒蜜，“若非你當(dāng)年對高貴的曦女神動了不該有的妄念，我又何以誕生？我是你欲望的投射，是你軟弱的證明！而你...”他的目光猛地釘回蘇念，充滿了怨毒的譏諷，“而你，女神殿下，你當(dāng)年選擇封印他時，可曾想過連我一同鎖入這無盡的荒蕪？還是說，你根本就知道，卻毫不在意？”
這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入蘇念記憶混亂的迷霧中。封印...又是封?。∧莾啥蚊艿挠洃浽俅伍_始翻騰，頭痛欲裂。
“住口！”淵厲聲喝止，他心口的云鏡因情緒劇烈波動而光芒亂閃，裂痕似乎又加深了幾分。他向前一步，再次將蘇念護(hù)在身后，盡管他自己看起來已是搖搖欲墜?！澳阄抑g的恩怨，與她無關(guān)。她已付出代價?！?/p>
“代價？失去記憶算是代價嗎？”影夸張地反問，隨即聲音陡然陰沉下來，黑氣自他周身彌漫開來，比之前更加濃郁冰冷，“那我的代價呢？被創(chuàng)造，被厭惡，被拋棄，被鎮(zhèn)壓三百年的代價，又該由誰來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