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一點點沉回這具身體的。先是嗅覺,一股濃烈到近乎嗆人的甜香,靡麗繾綣,
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熏得人腦仁都發(fā)沉。然后是觸覺,身下是極柔軟的錦衾,滑膩冰涼,
貼著皮膚,冷得有些不近人情。最后,才是沉重無比的眼皮掙扎著掀開一線,
映入眼簾的是銷金堆玉的帳頂,繡著繁復無比的金線龍鳳,在昏昧的光線下也閃著刺目的光。
華貴,卻也俗艷。憋悶。這是哪里?我猛地想坐起身,卻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又跌了回去,
太陽穴突突地跳。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
轟然沖入腦?!獙m裝、珠寶、跪拜的人群、一個明黃身影冰冷模糊的臉,還有一個女人,
眉眼秾麗,驕傲跋扈,笑聲肆意,最終卻化作一聲凄厲絕望的嘶喊……年世蘭。華妃。
我……成了她?冷汗瞬間浸透了中衣。我喘著氣,環(huán)顧這間寢殿。極大,極盡奢華,
紫檀木雕花桌椅,多寶格上擺滿玉器珍玩,燭臺上兒臂粗的蠟燭燃著,將一切照得亮如白晝,
卻也照出一片令人心慌的寂寥。那甜膩的香氣無處不在,像一條無形的蛇,纏繞著殿宇,
也纏繞著這具身體。歡宜香。幾乎是一種本能,或者說,
是這具身體殘存意識里最深的恐懼與怨毒在尖叫。我連滾帶爬地跌下床,
赤腳踩在冰涼的金磚上,循著那香味的來源撲去。角落鎏金異獸紋的香爐里,
輕煙正裊裊而出。燙!手指碰到香爐壁,被灼得猛地一縮。我也顧不得了,心一橫,
抓起旁邊一盞涼透了的茶水,對著香爐口就潑了進去?!班屠病币宦曧?,
青煙混著水汽猛地騰起,那股子纏綿的甜香驟然一斷,變得怪異而狼狽?!澳锬??
娘娘您怎么了?”殿門被推開,一個穿著官綠色宮裝的侍女驚慌地跑進來,
看到我赤腳站在地上面色慘白地盯著香爐,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可是夢魘了?
奴婢這就叫人……”“頌芝?”我下意識地叫出她的名字,聲音干澀得厲害?!芭驹?!
”頌芝趕緊上前要扶我?!皠e碰那香爐!”我猛地打開她的手,指著那還在冒殘煙的香爐,
聲音發(fā)顫,“把它!把它給我拿出去!扔了!不……鎖起來!鎖到最偏僻的庫房里去!
拿最重的鎖!誰也不準再點這香!誰點我要誰的命!”頌芝徹底愣住了,臉上血色盡褪,
像是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我:“娘娘……您、您說什么?這歡宜香是皇上獨獨賜予您的恩寵,
您平日最愛……”“我說扔了!鎖起來!聽不懂嗎?!”我?guī)缀跏撬缓鸪鰜恚?/p>
胸腔里充斥著年世蘭殘留的驚懼和我自己的恐慌,攪合成一種歇斯底里的力量,“現(xiàn)在!
立刻!馬上!”頌芝被我從未有過的猙獰模樣嚇得魂飛魄散,連聲應著“是是是”,
手忙腳亂地招呼外面守夜的小太監(jiān)進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走那尊還在淌水漬的香爐,
腳步凌亂地退了出去。殿門重新合上。我脫力地跌坐在地上,冰冷的金磚激得我一顫。
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甜香正在慢慢變淡,雖然依舊盤桓不去,但至少,源頭切斷了。
我抱著膝蓋,坐在這一片富麗堂皇的囚籠里,渾身發(fā)冷。完了。我成了年世蘭。
那個注定悲劇收場、被枕邊人算計一世、一頭撞死在冷宮墻上的年世蘭。
巨大的恐懼像冰水一樣兜頭淋下。我要怎么辦?像原主那樣,去爭,去搶,
去用狠毒手段排除異己,然后等著甄嬛一步步爬上來,把我碾碎成渣?
我自問沒有那份狠厲心腸,更沒有那份宮斗智商?;蛘摺箴垼?/p>
跑到雍正面前抱著他的大腿哭訴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一條活路?他會信嗎?
只怕死得更快更難看。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天色透出一點微弱的青光,遠處傳來隱約的更漏聲。一顆心,在極致的恐慌后,
反而奇異地、一點點沉靜下來。死局了嗎?未必。既然爭是死,不爭也可能是死,
那為什么不選一個自己舒服點的死法?年世蘭的悲劇,
在于她一生都活在那份虛假的“恩寵”里,為那份恩寵燃燒自己,耗盡所有。
她所有的囂張、惡毒、算計,根源都在于那個男人。她被他捧上天,最終被他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我不要了呢?恩寵,圣眷,榮華,權(quán)勢……乃至那個男人。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了。
一個無欲無求、不爭不搶、甚至可能“瘋了”的妃嬪,
還有什么值得被特意針對、費心算計的價值嗎?甄嬛的崛起需要墊腳石,
但我這塊石頭如果自己爛成泥,糊不上墻,她還會非要來踩一腳嗎?皇帝對年家心存忌憚,
但若年世蘭自己徹底廢了,毫無威脅,他或許反而會念及舊情(或者說,
念及自己那點愧疚),留一條生路?賭一把。就賭我能躺得足夠平,
平到所有人都當我是一攤爛泥,一塊死肉,再無任何興趣多看一眼。對,躺平。從今天起,
我不是那個艷冠六宮、寵冠后宮的華妃娘娘。我是咸魚·年氏。---“娘娘,該起了,
今兒還要去景仁宮給皇后請安呢?!表炛サ穆曇舾糁鴰ぷ觽鱽?,小心翼翼,帶著試探。
我裹著錦被,蠕動了一下,眼睛都沒睜:“不去。就說我病著,起不來身。
”帳外沉默了片刻。頌芝大概是在消化這接連的沖擊。從前自家娘娘就算病得下不了床,
只要還能喘氣,爬也要爬去景仁宮炫耀恩寵、給皇后添堵的?!翱墒恰锬?,
這連日的不去,皇后那邊怕是……”“讓她怕去。”我把臉埋進枕頭里,悶聲悶氣,
“要么她來治我的罪,要么就別來煩我。你下去吧,別吵我睡覺。”頌芝不敢再言,
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無人打擾的感覺真好。起來后,
我對著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毫無興趣,只看中了一碗碧粳米粥和幾樣清爽小菜。
原主那套奢靡的做派,看著都累得慌。頌芝又要來給我梳那種繁復無比、沉甸甸的發(fā)髻,
插滿金釵步搖。我直接揮手:“挽個最簡單的,一根簪子固定就行。那些衣服也拿走,
晃眼睛,找身素凈的來?!庇谑牵R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清水出芙蓉”的年世蘭。
褪去了濃艷的妝容,卸下了華貴的頭面,穿著月白色的常服,竟有幾分陌生的清麗和脆弱。
頌芝看著鏡子,眼神復雜,像是惋惜,又像是松了口氣。我就頂著這樣一張臉,
在翊坤宮里……閑逛。不去想宮權(quán),不去想爭寵,日子忽然變得漫長而無聊。
我開始給自己找樂子。比如,指揮小太監(jiān)把院子里那些開得過分燦爛、顯得俗氣的花拔了,
騰出地方來:“給本宮種點菜!小蔥!青菜!對,就那種能下鍋炒的!”小太監(jiān)們面面相覷,
差點以為主子真瘋了。比如,搶了宮女們的繡繃,非要繡個鴨子,結(jié)果繡出來四不像,
自己對著笑了半天。又比如,翻出庫房里收著的皮影,關(guān)了殿門,讓頌芝配合著,
咿咿呀呀地唱不成調(diào)的戲,笑倒在毯子上。翊坤宮的門庭日益冷落。起初還有妃嬪好奇,
假借請安之名來看笑話,我一律讓頌芝擋回去:“娘娘靜養(yǎng),不見客。
”那些或同情或嘲諷或打探的目光,漸漸也少了。后宮關(guān)于華妃瘋了的傳言,愈演愈烈。
有人說她是被皇上冷落失了心瘋,有人說她是壞事做多了報應,
有人說她是裝瘋賣傻博取同情。我聽了,只當是耳旁風,甚至有點想笑。挺好,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日,我剛午睡起來,頭發(fā)蓬松,歪在窗下的軟榻上,
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話本子——這是讓頌芝想辦法從宮外弄來的,
原主那里只有《女則》《女訓》之類看著就頭疼的東西。頌芝腳步輕輕地進來,
面色有些微妙:“娘娘,碎玉軒的莞貴人派人來了,送了一碟點心過來,說是新做的,
請您嘗嘗?!闭鐙郑课曳瓡摰氖种敢活D。情節(jié)……還是找上門來了。這碟點心,是試探,
是挑釁,還是僅僅出于新入宮妃嬪的禮節(jié)?依照甄嬛的聰慧,恐怕試探的成分居多。
她想看看,這個傳說中囂張跋扈、如今卻閉門不出的華妃,到底是個什么路數(shù)。我若收了,
顯得我還在意這些往來,甚至可能疑心她下毒,徒增是非。我若不收,便是直接打她的臉,
顯得我依舊傲慢,等于主動遞了個把柄出去。
怎么做才能最符合我“瘋了”且“毫無威脅”的人設(shè),又能把這燙手山芋丟出去?
電光石火間,我有了主意。我眼皮都沒抬,繼續(xù)看著話本子,語氣懶洋洋的:“哦?
莞貴人有心了。本宮最近胃口不好,吃不得甜膩的。放著也是浪費,拿去……嗯,
拿去送給齊妃吧。她好像挺喜歡吃的?!表炛ッ偷靥ь^,眼睛瞪得溜圓,
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娘、娘娘?送給齊妃娘娘?”這后宮里,
誰不知道齊妃是個沒心機、腦子不太靈光的?華妃娘娘昔日最瞧不上她,
如今竟要把莞貴人送的點心轉(zhuǎn)贈給她?這……這簡直比直接把點心扔了還讓人摸不著頭腦!
傳出去,只怕“華妃瘋了”的傳言要坐實得不能再坐實了。“嗯哼。”我從鼻子里應了一聲,
揮揮手,“趕緊拿去,別擱這兒礙眼。”頌芝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敢問,
表情一言難盡地端著那碟精致點心退下了。
我能想象齊妃收到這點心時會是何等困惑又有點受寵若驚的表情,
也能想象甄嬛聽到這個消息時,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會露出何等錯愕和深思的神情。
她大概會想,年世蘭這又是什么新的陰謀詭計?猜去吧。越想越覺得我高深莫測……不,
是越想越覺得我病入膏肓,無可救藥。最好覺得我已經(jīng)不足為慮。我重新拿起話本子,
卻被窗外的鳥鳴吸引。放下書,趿拉著軟鞋走到窗邊,支起窗戶。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進來,
拂動我松散的發(fā)絲。天邊云霞舒卷,一片寧靜。這翊坤宮,真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島。真好。
---又過了幾天風平浪靜(我單方面認為的)的日子。我甚至開發(fā)了新的愛好——啃豬蹄。
御膳房做的紅燒豬蹄,軟糯咸香,膠原蛋白滿滿,抱著啃別提多滿足了。
什么保持身材、儀態(tài)萬千,見鬼去吧。這日傍晚,我又讓小廚房燉了一只,
香味飄得滿院子都是。我早遣散了身邊伺候的宮人,只留頌芝一個。
頌芝這幾日似乎也習慣了我的“瘋癲”,雖然依舊憂心忡忡,
但至少不再動不動就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我散了頭發(fā),穿了件半舊不新的寬松袍子,
素面朝天,毫無形象地盤腿坐在暖榻上,正對著那只油光紅亮的豬蹄發(fā)動總攻,
啃得滿手滿臉都是油,毫無儀態(tài)可言。頌芝在一旁端著水盆和毛巾,表情已經(jīng)麻木了。
就在我啃得最投入、最酣暢淋漓的時候——“皇上駕到——”尖細的唱喏聲如同一聲驚雷,
毫無預兆地在翊坤宮門口炸響。頌芝手一抖,水盆差點打翻,臉瞬間慘白如紙,
驚慌失措地看我:“娘娘!皇上!皇上來了!”我也愣住了,嘴里還叼著一塊肉,
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他怎么來了?這幾個月我不是成功把他晾在外面了嗎?
今天吹的什么風?腳步聲已經(jīng)急促地響到了殿門外,顯然,外面守門的小太監(jiān)根本沒敢攔,
也攔不住?!翱?!快收拾!接駕!”頌芝手忙腳亂地要來搶我手里的豬蹄,
又要拿毛巾給我擦臉。就在這一片混亂中,“哐當”一聲,殿門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
明黃色的身影裹著一陣冷風,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雍正皇帝站在殿門口,顯然是急匆匆趕來,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薄怒和不易察覺的……疑慮?
但他所有的情緒,在看清殿內(nèi)景象的那一刻,徹底僵在了臉上。他看到的,
是他記憶中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妝容精致、衣著華麗、眼波流轉(zhuǎn)間皆是嫵媚與驕縱的年世蘭。
而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穿著邋遢、素著一張臉,正毫無形象地盤腿坐著,
手里抓著一只啃得亂七八糟的豬蹄,嘴角下巴還閃著油光的……女人。
滿殿濃郁的、與他賜下的高貴奢靡的歡宜香截然不同的食物香氣。他身后跟著的蘇培盛,
以及殿內(nèi)唯一還站著的、已經(jīng)嚇傻了的頌芝,全都僵成了木偶,大氣不敢出。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的大腦飛速旋轉(zhuǎn)?,F(xiàn)在裝暈?來不及了。請安?我這副尊容怎么請?
解釋?怎么解釋?說我在進行一種神秘的儀式?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我保持著叼著肉的姿勢,眨了眨眼,然后,非常緩慢地、非常自然地把嘴里那塊肉嚼了嚼,
咽了下去。甚至還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嘴角的油漬。雍正的眉頭死死地擰成了一個結(jié),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臉上、手上、以及那只倒霉的豬蹄上來回掃視,胸膛微微起伏,
似乎在極力壓制著某種情緒。他醞釀了足足有半分鐘。那壓抑的沉默幾乎要讓頌芝暈過去。
終于,他開口了,聲音沉啞,
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幾乎是憋出來的語調(diào):“世蘭……你……可是在怨朕?”這句話,
似乎包含了很多。怨朕冷落你?怨朕算計你?怨朕讓你沒了孩子?怨朕賜你歡宜香?
他或許設(shè)想過我無數(shù)種反應,
哭訴、質(zhì)問、撒潑、冷漠、甚至瘋狂地指責……但他絕對沒想到我的反應。我聽了這話,
愣了一下,然后,非常自然地舉起那只抓著豬蹄、油乎乎的手,
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油光,抬起頭,對著當朝天子,
咧開一個無比純粹、甚至有點傻氣的笑容,牙齒上還沾著一小塊肉屑:“皇上您想多了。
”“臣妾只是——”我拖長了調(diào)子,看清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驚疑與無法理解,
心里那點惡作劇般的快意達到了頂峰,語氣輕松得近乎歡快,“——想開了?!彼兰拧?/p>
更準確地說,是皇帝單方面的死寂。于我而言,滿手油光,唇齒留香,
心里甚至有點破罐破摔后的奇異平靜。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像是要將我從里到外剖開,
看看這具屬于年世蘭的皮囊底下,究竟換了個怎樣的魂魄。驚怒、疑慮、審視,
還有一絲極其隱蔽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措。他習慣了年世蘭的濃烈,
無論是愛是恨,是癡是怨,都應該是鮮明的、滾燙的、指向他的。
而非眼前這般……混沌的、油膩的、甚至帶著點滿足的憨傻?這超乎了他所有的預料和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