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是清澈而高遠的藍色,陽光經過冷空氣的過濾,呈現(xiàn)出一種銳利的金色,將“云境”一期工地尚未完全褪去腳手架外衣的樣板別墅區(qū)涂抹得線條分明??諝饫锘祀s著濕土的腥氣、新澆混凝土的微堿味,以及遠處林帶傳來的冷冽松香。
陸沉一身深灰色修身大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高領羊絨衫,襯得本就修長的身形愈發(fā)挺拔冷峭。他站在一處下沉庭院旁的緩坡上,指著嵌入石墻的復雜燈帶節(jié)點,聲音在空曠工地上穿透力很強:
“自然光模擬系統(tǒng)的光源角度必須再微調2度。這里,”
他指尖點著墻面一處凹槽設計
“傍晚時分,光帶投射的范圍,應該剛好越過鵝卵石路徑的左側邊緣線大約一掌寬,落在旁邊的鳳尾竹的葉尖上,制造‘光引路,竹影隨’的效果?,F(xiàn)在這個光,過了界,難以達到預想的效果?!?/p>
一旁的施工單位技術負責人連連點頭,迅速在圖紙邊緣做下標記。
季晚安靜地跟在眾人靠后的位置,距離陸沉大約兩米遠。
她沒有看圖紙,而是專注地打量著周邊的環(huán)境和光影變化。她背上斜挎著一個半舊的草綠色帆布畫板包,手里捏著一支炭筆和厚重的速寫本,深咖色的長款針織開衫裹著她纖細的身影。她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從石墻粗糙的肌理上流淌的陽光,落到遠處一棵姿態(tài)虬勁保留原地生長的老槐樹的枝椏間隙,捕捉著場地原始而未被規(guī)訓的生命力,試圖為未來的“光與寧靜”尋找依托的點睛之景。
一行人穿過尚未鋪設完成、裸露出粗糲地基的回廊,走向今天重點勘查的C棟樣板樓。樣板樓內部的硬裝基本完成,但細節(jié)尚未收尾??諝饫锲≈哪拘己陀推峄旌系摹⑸形瓷⒈M的氣味。
樓梯位于玄關左側,通往二層的私人空間。
結構是陸沉設計的亮點——弧線形的懸挑結構,輕盈地嵌入一側承重墻,視覺上幾乎有種漂浮的錯覺,側面也省去了傳統(tǒng)樓梯的厚重感。
踏板鋪著臨時的工程木板,表面還帶著原始的紋理和輕微的凸起,白色的木質基層暴露在外,關鍵的玻璃防墜護欄還沒安裝,只在邊緣用醒目的黃色警戒帶拉出了一道脆弱的安全界限。
陸沉率先踏上了樓梯,腳步沉穩(wěn),如同他處理工作時的每一個決策,帶著深思熟慮后的確定。他一邊向上走,一邊不忘回頭對后方說明重點:
“樓梯線條的弧度和開放性是關鍵,犧牲掉封閉側面換來的空間通透感和光線的流動……季小姐,這里從二層平臺向下看的光感層次,尤其是黃昏入射角下的變化,你構圖時需要特別注意……”
季晚應了一聲“好的”,抬頭專注地望向樓梯的方向和陸沉所指示的位置。她下意識地向前靠近,試圖找到一個更理想的角度,以便在速寫本上做個初步標注。腳下的工地臨時踏板不平整,她心思又全在空間捕捉上,腳尖不經意地踢到一塊微微翹起的木板邊緣。
重心瞬間失衡!
她低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空曠無護欄的那側陡峭樓梯邊緣歪去,那一側距離地面至少還有三米高度!心臟如同被一只冰涼的手攥緊,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電光石火之間,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驟然鉗制住她的左腕!那力量來得快、準、狠,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和絕對的堅定。她的手被牢牢箍在對方溫熱的掌心里,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指腹上長期握筆繪圖磨出的薄繭那略顯粗糙的質地。
一只穿著黑色高幫工裝靴的長腿無聲而迅疾地抵在她身側,用堅實的膝蓋內側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安全的支撐面。
“小心?!?/p>
聲音在極近的距離響起,低沉、冷靜,如同磐石墜地,瞬間擊碎了她的慌亂。聲波裹挾的氣息拂過她耳廓后微卷的發(fā)絲,帶著一點若有似無的松木香氣。
季晚驚魂未定地抬起頭。
陸沉半個身子懸傾在兩級臺階之上,一手緊緊拉著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早已本能地張開,在她后背虛懸,做好更全面的防護準備。這個動作讓他的身體在半空中形成一個穩(wěn)定而富有張力的弧度。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瞳仁里,近距離下,那張在會議室總是冷峻疏離的俊臉,此刻因為瞬間的爆發(fā)力和緊張而繃得更緊,下頜線刀削斧刻般凌厲。但那雙眼睛里,除了瞬間凝聚起的巨大專注力,在那冷峻的底色下,似乎還翻涌著一絲尚未平息的、后怕的微瀾。
“這里護欄還沒裝?!彼貜偷?,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但緊緊箍住她手腕的手指,傳遞過來那清晰而穩(wěn)定的溫度和力度,以及隱隱透出的肌肉緊繃感,如同無聲的回音,在兩人之間狹窄的空間里,久久震顫。
那熱量順著手腕的肌膚紋理,毫無阻隔地傳遞上來,一路蔓燒,燙得她耳廓后一小片肌膚瞬間泛紅。
“……謝謝!”季晚站穩(wěn)身體,低聲快速道,聲音有些微不可察的輕顫。手腕上傳來的絕對力量和溫度讓她感到一陣異樣的安心,也帶來一種難以形容的、陌生且強烈的悸動,讓她下意識地就想迅速抽回手。
陸沉察覺到她腕部肌肉輕微的退縮動作,幾乎是同時便極其自然地松開了手。那一握一放,快如閃電,動作干凈利落,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援手只是專業(yè)素養(yǎng)下的條件反射,再無其它意味。
季晚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垂在身側,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對方掌心的那一點力度和溫熱。她立刻低頭,裝作整理并不凌亂的開衫下擺,試圖掩飾臉上難以消散的熱意和剛剛失控的心跳。
陸沉已經恢復了常態(tài),仿佛剛才那驚險的插曲從未發(fā)生。他收回踏在下一級臺階邊緣的長腿,挺拔如初地站直身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驟然爆發(fā)出那樣迅猛的反應后,尤其是腰部在發(fā)力回拉瞬間承受了巨大反作用力,此刻那片早被勞損糾纏的關節(jié)深處,正爆發(fā)出一陣陣尖銳的、如同無數(shù)鋼針在里面齊齊攪動的劇痛!這疼痛比會議中的酸脹沉重來得更直接、更兇猛,幾乎讓他眼前閃過一瞬的白點。
他極其自然地側過身,繼續(xù)剛才被打斷的話頭:“……光線流動的關鍵在于空間轉折處對光的引導和柔化,”
他指向樓梯側上方一處預留的光槽位置,聲音依舊精準有力,只是喉結似乎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吞咽下因為腰椎劇痛而瞬間滋生出的生理性冷汗和呼吸的細微遲滯,
“這里會有隱藏的漫反射光源,避免直接眩光破壞樓梯行走的安全感和……心理安定感。”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后槽牙控制著氣息的平穩(wěn)說完。右手掌心極其隱蔽地在自己后腰最痛的那個點上,狠狠壓了一下,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放下。手指尖因為劇痛帶來的短暫脫力和高度克制,冰冷一片,微微顫抖著蜷進大衣袖口內襯。
這一切都分毫不差的收進季晚的眼里,她側目看向剛剛差點失足的腳下,還沒有鋪的水泥地,再轉向陸沉,不覺吞咽了一下,目光中又添了些別樣的神色。
勘景繼續(xù)深入樣板間內部。
陸沉對細節(jié)的執(zhí)著幾乎苛刻。他穿梭在剛完工不久的空間里,每一步都帶著審視的重量,精準地指出每一處與設計意圖有所偏離的細微之處……
他的思路清晰嚴謹,邏輯鏈條密不透風。季晚跟隨著他,手中的速寫本迅速記錄著要點。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陸沉專業(yè)領域的強大磁場和精準的審美體系。她安靜地觀察,專注地聆聽,偶爾恰到好處地提出一個關于光影在特定時刻投射位置或氛圍意圖的求證問題。
“陸設計師,您提到的次臥那個‘晨曦喚醒’效果窗,是否需要預留一個物理的遮光半簾?否則夏季強烈的直射光下,是否可能反而過于刺目,破壞了‘喚醒’的舒適感?”她站在光影交接處,窗外的陽光將她耳廓邊緣透亮地映出微小的血管輪廓。
陸沉正俯身查看一處墻面收口,聞言抬頭看向她所指的方向,眉頭習慣性地微蹙——這個動作在她今天近距離的觀察下,似乎格外頻繁——隨即嘴角竟破天荒地向上牽動了一個極微小但真實的弧度:
“合理建議。需要增加設計說明里關于智能調光窗簾的可選項?!?/p>
那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認可,如同寒冰初遇暖陽的一絲裂縫。他短暫地直起身體,手指捏了捏高挺的鼻梁。僅僅是這樣一個不算劇烈的動作,他的指關節(jié)竟也微微泛著用力后的蒼白。
從C棟出來后,需要徒步穿過一片正在營造中的小型景觀園林區(qū)。新鋪的草皮還覆蓋著保溫薄膜,假山和曲折的水系廊道骨架初顯雛形。地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和施工材料,路面遠算不上平坦。
隊伍走走停停,不斷觀察討論。冷風穿透單薄的衣物鉆進骨頭縫里。
持續(xù)了近兩個小時的高強度行走和長時間的站立審視,對于腰椎存在隱患的陸沉來說,不啻一場持續(xù)的酷刑。
初秋的涼意無聲滲透,讓腰椎深處的僵硬感如同注入了沉重的鉛水,每一次抬步都需要調動更多的核心力量去對抗那份墜漲的酸痛。
陸沉的腳步開始不易察覺地放緩。他落在隊伍中段,身形雖然依舊挺拔,但臉上那層因持續(xù)專注工作而暫時壓制病痛的堅韌面具,已被一絲難掩的疲憊悄然侵襲。下頜線繃得比任何時候都緊,額角滲出對抗體內痛苦消耗產生的薄汗,凝結在皮膚上,被冷風一吹,帶來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變得需要刻意控制,吸氣的深度明顯減少,避免牽動腰部和引起胃部更多翻攪。
走到一處剛剛豎立起來的、仿古涼亭的巨大石柱旁時,隊伍停了下來。項目顧問正在向另一位負責人說明水景的過濾系統(tǒng)預留問題,討論聲在冷空氣中回蕩。
陸沉沉默地站在人群邊緣,目光落在遠處一棵尚未遷移的參天古樹裸露的根系上,似乎也在專注思考。
趁人不注意,他身體幾不可察地向后,極其輕微卻又無比精準地將后背左側肩胛下方的位置,抵在了那根冰冷的、粗糲的花崗巖石柱的直角邊緣上。堅硬冰冷的大理石棱角,瞬間精準地楔入了后腰最深層、最難靠主觀放松觸及的一處頑固肌肉結節(jié)的痛點。
這絕不是一個舒適或放松的姿勢。相反的,那堅硬的棱角頂在痛點,帶來的是強力的、尖銳的刺痛感。
他身體繃緊了一瞬,閉了閉眼。
季晚站在斜對面幾步之外,正低頭在速寫本上勾勒遠處古樹的形態(tài)輪廓。一陣冷風卷過,撩起了她頰邊幾縷碎發(fā)。她下意識地抬眼朝風來的方向看去,視線無意間滑過前方。
陸沉靠在石柱上的姿態(tài),就這么毫無防備地撞入她的視野。
他站得依然筆直,頭微微低垂,側臉輪廓在冷峻的光線下透著一股深沉的倦意和某種難以名狀的緊繃。整個身體絕大部分看似放松倚靠,唯獨抵住石柱的那一小塊后背區(qū)域,肌肉的線條透過挺括的大衣和羊絨衫,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與倚靠姿態(tài)極不協(xié)調的僵直弧度。就像一個瀕臨散架的建筑構架,被臨時用一根冰冷的鋼釬強行頂在了致命的承重點上。
僅一眼。
季晚的炭筆在紙上微妙地停頓了零點一秒。畫紙上古樹蒼勁的枝干線條仿佛凝結了一下。她隨即迅速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回到速寫本上那片空白區(qū)域,專注地描繪起古樹的紋理。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一瞥只是拂過畫紙的一縷微風,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然而,在無人察覺的意識深處,那個依靠著冰冷石柱、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對抗身體深處劇痛的男人身影,卻像被銳利的刻刀瞬間劃過,深深刻入了季晚的腦海。那是一種她作為觀察捕捉者為職業(yè)習慣所訓練出的本能——精準地攫取并儲存復雜的視覺信息碎片。這碎片,無聲地疊加在她心頭那些關于這個男人過于硬撐的影像之上。它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身體不適符號,而是一個具體而生動的細節(jié):那種無聲的、沉重的、以一種近乎孤絕的狠厲方式對抗著什么的姿態(tài)。像一頭受傷的猛獸,在無人的曠野中,以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舔舐著看不見的傷口。
討論在寒風中告一段落。有人提議去下一個樣板區(qū)。
陸沉的身體像是按動了某個開關,瞬間離開了那根承載他短暫“支撐”的石柱。姿態(tài)恢復了一貫的挺拔,轉過身,語氣冷靜如初:“走吧?!?/p>
隊伍繼續(xù)移動。
季晚合上手中的速寫本,將炭筆放入包中。深秋的風掠過枯黃的草尖,吹在臉上帶著料峭的寒意。她無意識地攏了攏針織開衫。抬步跟上隊伍時,目光不經意間再次掃過前方陸沉高大、筆挺而帶著強大磁場的背影。
空氣里仿佛殘留著方才他手腕上那瞬間傳遞過來的、沉穩(wěn)得令人心悸的灼熱溫度,與倚靠石柱時那抹深陷于寒冷和堅硬交界處的沉重倦意,像兩道交織卻又無法靠近的光束,無聲地交織在黃昏漸臨的園林陰影里。
她抬手,悄悄將手機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角,指尖飛快劃過屏幕。相冊里,那頁在無人窺見的石柱旁僵直依偎的身影,被指尖點開,屏幕上殘留著那一小片冰冷的視覺記憶。季晚定定地看了兩秒,屏幕光映亮了她若有所思的眼眸深處,那里沉淀著難以解讀的情緒。隨即,她利落地鎖上屏幕,將那一瞬的悸動重新摁回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