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暮色漸濃,城墻被暈染出一層鐵銹般的暗紅。賬房里已燃起了羊油燈,
老吏王德全縮在火盆旁,眼皮都不抬地將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王主簿,
上月軍糧實發(fā)數(shù)目與賬面對不上。”譚嗣同將一沓泛黃的簿冊推過去,一臉認真地道,
“按新算法,能省下三百石。”算盤聲戛然而止?!笆∠碌娜偈?/p>
早被巡撫衙門截去修園子了!” 王德全拈起一粒烤得焦黑的南瓜籽,塞進門牙,“七少爺,
康熙爺欽定的珠算口訣才是正道!您這洋碼子——辱沒祖宗!”譚嗣同冷笑,“王主簿,
你這算盤,能算出北洋水師沉的艦?”火盆里飄出的炭灰簌簌落在賬冊上。
王德全把手中的南瓜子殼捏成了齏粉。帳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譚嗣同掀開氈簾走出去,
撞見兩個士兵正扭打成一團,破棉襖里爆出結(jié)成塊的蘆花。地上的灰土里陷著半塊糜子饃。
“為口吃食拼命,這就是大清的兵?”譚嗣同彎腰撿起沾滿泥的饃,袖口蹭上一道污痕。
“譚大人,您那新賬本要是管用,弟兄們至于搶這牲口飼料?
”老卒張鐵頭蹲在拴馬樁旁嘿嘿一笑,“去年剿回亂,斷了糧,我吃過死人腿肚子上的活肉。
”譚嗣同胃里一陣翻涌。他摸出錢袋塞給火頭軍,火頭軍拿去換來半筐凍蔫的蘿卜。夜里,
士兵們圍著篝火啃生蘿卜的“咔嚓”聲,比寒風(fēng)的嗚咽更刺耳。二更天了,
賬房的油燈還亮著。王德全早溜回炕頭打鼾去了,算盤上積了層薄灰。“七少爺!
”父親譚繼洵掀開帳門進來,抓起寫滿洋碼子的賬本冷笑,“改祖宗成法,討好丘八,
便是你的維新?”譚嗣同盯著父親官服補子上的孔雀紋,那鳥兒的眼睛是用金線繡的,
在燈下晃得有些刺眼?!昂幽纤嫉恼圩舆€壓在您案頭吧?三百石糧,能救五百條命。
”“今日你改軍糧賬,明日是不是要改賦稅?后日呢?改朝換代?!
”譚繼洵將硯臺掀翻在地,胡子氣得直顫。潑灑的墨汁濺上父子二人的衣服下擺。
譚嗣同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父親眼中,都是大逆不道,但他更知道,如果不改變,
大清就會滅亡。他望著父親憤怒的面容,
腦海里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瀏陽河畔秋瑾說的話——“七少爺,你劈了這勞什子書,
能劈開糧倉的門不?”是的,太多的事,讓他深感無力。02那時剛?cè)攵?/p>
河灘上擠滿面黃肌瘦的災(zāi)民。譚嗣同站在私塾門前的石階上,
《四書章句集注》封皮上“君君臣臣”四個燙金字刺得他眼睛發(fā)疼?!捌呱贍?,
這書萬萬劈不得啊!”私塾先生踉蹌著撲過來,譚嗣同側(cè)身避開。老人枯瘦的手抓了個空,
跌坐在泥地里。他手中的劍猛地劈了下去,紙頁如雪片紛飛。秋瑾從灶房沖出來,
看見父親癱倒在地,而譚嗣同的劍刃深深嵌進“臣”字最后一筆。河風(fēng)卷起殘頁,
一張粘在她的粗布裙擺上,墨跡未干的朱批暈成血漬般的紅?!捌呱贍?!你是讀圣賢書的人,
如今倒要毀這圣賢書?”秋瑾的聲音發(fā)顫,手里還攥著半塊沒來得及擱下的柴火。
譚嗣同沒答話。他彎腰拾起半片殘頁,上面“民為貴”三個字被劍痕生生斬斷。
河對岸幾個災(zāi)民正用樹枝刨挖草根,襁褓里的嬰孩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細如風(fēng)中殘絲。“秋姑娘,
你看這書可能喂飽一個孩子?”他將殘頁擲向河面,頃刻間被濁浪卷沒。
私塾先生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秋瑾慌忙去攙扶。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女兒的手腕,
“瑾兒……把書……撿回來……”話音未落,一口黑血噴在青石板上。
譚嗣同怔怔地望著滿地狼藉,握劍的手微微顫抖。方才劈書時的狠勁,
此刻全化作了掌心黏膩的冷汗。回到屋里,他看了看書桌上尚未完成的《仁學(xué)》手稿,
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十歲那年,先生手把手教他描紅“仁”字時的情景。那天晚上,
他踩著竹梯給私塾補瓦。月光透過新鋪的茅草,灑在秋瑾的頭發(fā)上,形成一片片細碎的光斑。
她端著粗陶碗立在檐下,粥面浮著幾粒干癟的棗?!俺抢锩變r又漲了?!彼淹肴M他手里,
指尖沾著灶灰,“你劈了書,災(zāi)民就能吃飽?”譚嗣同放下瓦刀?!拔椅鍤q開蒙,
至今倒背《論語》二十篇??珊樗畞砹?,圣賢的話擋不住堤壩崩;餓殍遍野時,
朱批奏折救不活垂死之人?!鼻镨蝗徊壬现裉?,沾著泥漿的繡鞋幾乎貼上他的皂靴。
“七少爺,你劈了這勞什子書,能劈開糧倉的門不?”她的呼吸噴在他頸側(cè),
混著艾草苦澀的氣息,“我爹吐的血還在石板上,譚七少爺?shù)摹蟮馈?/p>
非得踩著人命往前走?”竹梯吱呀晃動。譚嗣同別過頭,看見落在墻上的自己影子,
像柄生銹的劍。就是在那一刻,他決定收起《仁學(xué)》手稿,到外面去,
去找一條改變這世道的路。03雞都開始打鳴了。王德全醒來,發(fā)現(xiàn)賬房的燈仍舊亮著。
他起身拎著油壺,準(zhǔn)備添油,卻在推開賬房門的瞬間,僵住了。滿地是散落的賬冊,
譚嗣同蜷在羊皮褥子上睡著了,懷里緊抱著謄清的新賬簿?;鹋柙鐪缌?,
硯臺里的殘墨已凍成冰碴。“癡兒……”王德全嘟囔著往燈盞里添油,卻見譚嗣同猛然驚醒,
起身就往外沖。馬廄旁的空地上,張鐵頭正帶人燒賬冊。譚嗣同撲上去搶,
張鐵頭一把推開他,大聲道:“留不得!大人說了,這些鬼畫符留不得!
”灰燼里飄出片焦黃的紙,依稀能辨出“三百石”幾個字。譚嗣同跌坐在雪地里,喉頭腥甜。
原來人心比嘉峪關(guān)的城墻還硬,火卻比瀏陽河的水更冷。這西北之地,舊俗與陳規(guī)如同枷鎖,
讓他的變革嘗試舉步維艱。失望之余,他攜上《仁學(xué)》手稿,一路南下。
他還沒打定主意要去哪里。他只想離開,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04蒸汽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工匠們赤著上身穿梭在鐵管與齒輪間,
汗珠砸在灼熱的鐵板上,“滋”地騰起白煙。“七少爺,這地方可不是讀書人呆的!
”工頭老吳叼著銅煙鍋,一腳踹開卡死的傳動輪。他缺了半截手指,
天津教案時被法國人砍的。他曾是教書先生,教案后妻離子散,
從此只信“拳頭硬過圣賢書”。譚嗣同盯著壓力表跳動的指針,沒有搭話,
突然一聲慘叫把他驚得踉蹌。學(xué)徒阿福的左手卡進飛轉(zhuǎn)的皮帶輪,慘叫混著蒸汽閥的嘶鳴,
像鈍刀在耳膜上拉鋸。譚嗣同慌忙撕下衣服下擺勒住他的手腕,而后,又將他送到仁濟醫(yī)院。
阿福躺在門板搭的床上,斷指處包扎上了發(fā)黃的紗布?!白T先生,
”他哆嗦著從枕畔包袱里摸出油紙包,從中取出卷著毛邊的《海國圖志》,
小心翼翼地遞給譚嗣同,“我爹以前在船政局,這書是他留下的,譚先生你愛看書,
要是用得著的話你拿去?!贝巴怙h過小販的叫賣聲,
“梔子花——白蘭花——”甜膩的花香隨風(fēng)飄進病房,沖淡了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當(dāng)夜,
譚嗣同擠進工匠的通鋪。二十條漢子橫在草席上,此起彼伏的鼾聲里混著疥瘡的腥氣。
他在無法排遣的苦悶中,借著油燈的微光抄《海國圖志》。
阿福爹的批注像螞蟻爬滿頁——“鐵牛吃煤吐黑煙,老板數(shù)錢笑開顏,工人斷指換銅板,
不夠買塊薄棺材”……“讀書人,知道這東西為啥叫‘鐵?!??”老吳翻了個身,
酒氣噴在他后頸。已經(jīng)三更了,老吳叫醒身旁的工友,準(zhǔn)備要去上工。譚嗣同筆尖微微一頓。
“咱中國人吃飯靠耕牛,洋人吃飯靠這鐵疙瘩?!崩蠀呛剜洁?,“當(dāng)年教案,
老子用圣賢書糊過窗紙,屁用沒有!”老吳剛進去鍋爐房沒多久,就發(fā)生了爆炸,
爆炸震碎了窗戶紙。譚嗣同沖進去時,老吳半條腿掛在蒸汽閥上,骨頭已燒成焦黑一團。
幸存工匠蜷在墻角發(fā)抖,地上散著被氣浪撕碎的《蒸汽機說》,紙頁泡在血泊里,
成了暗紅的漿糊?!斑@到底怎么回事!”譚嗣同揪住洋技師的領(lǐng)子怒吼,
“閘閥載荷極限是多少?安全規(guī)程呢?!”“譚先生,大清雇我們來造槍炮,不是養(yǎng)牲口。
” 洋技師掰開他的手指,滿臉冷漠地道。仿佛此事于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
譚嗣同一拳砸在鐵渣堆上。碎鐵扎破拳頭,鮮血直涌,他卻渾然不知疼痛,
眼底像要冒出火來。他把阿福的斷指、老吳的殘腿、洋人的冷眼,一筆一畫刻在心底。
這些苦難讓他明白,僅靠技術(shù)救不了大清,救不了天下。他再一次感到心灰意冷,
聽聞張謇在秦淮河畔,他繼續(xù)輾轉(zhuǎn),乘船南下……05譚嗣同捏著黑子,
指尖沾了棋坪上的灰。對面的張謇端起茶盞,碗蓋輕輕刮過盞沿,神色自若。
畫舫在暮色中晃蕩,船頭掛的燈籠映得水面一片血紅?!凹局毙?,這局若是輸了,
你可不能失言?!弊T嗣同的棋子懸在半空,棋盤上星羅密布。蒸汽機能造槍炮,
卻填不飽百姓的肚子。若要救國,須得開礦興工,貫通鐵路。他此來的目的,
正是為了勸說張騫出資,助他實現(xiàn)以礦養(yǎng)民,以鐵鑄魂的計劃。張謇輕笑一聲,
撿起白子“啪”地落定:“皇上連玉璽都護不住,如何護四萬萬人?這棋,輸定了!
與其賭命,不如跟我去南通辦紗廠?!薄凹局?,你看這炭。
”譚嗣同從袖中摸出一塊黢黑的礦石,擱到棋坪上,“湖南的礦工刨地十丈,
每日工錢只夠換半升糙米。若開礦權(quán)落到洋人手里,百姓的最后一點油都要被榨干!
”畫舫外傳來槳櫓破浪聲,張謇神情忽地變得緊張起來。湖南的礦脈已被袁公保盯上,
這是他知道的。譚嗣同卻從容鎮(zhèn)定地落子,在困局中撕出一道口子。
一隊綠營兵的小船示威似的從一旁劃了過去。
不遠處飄來了歌女的《嘆五更》——“一更里呀,月兒照紗窗,老爺?shù)乃惚P打得響,
窮人的肋骨當(dāng)算珠喲——”06譚嗣同蜷在坑道口,就著咸菜啃冷硬的窩頭,
齒縫里硌滿砂礫。他懷里揣著父親托人捎來的信,信上沒字,只夾了片《孝經(jīng)》殘頁。
煤油燈在濕壁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礦工老陳的兒子拴柱蹲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