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感覺自己正在消散。九顆頭顱相繼被斬落，龐大的妖身浸透在粘稠的血泊中。意識像風(fēng)中殘燭，明滅不定。他能感覺到生命隨著鮮血一同流逝，冰冷取代了所有的知覺。
最后一眼，他望向清水鎮(zhèn)的方向。
小夭…
那個名字成了他黑暗吞噬前最后一點微光。然后，一切歸于沉寂。劇痛。卻不是預(yù)料中的永恒黑暗。
小夭猛地睜開雙眼，胸腔劇烈起伏，仿佛剛剛從深水中掙扎而出。月光透過窗欞灑在錦被上，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藥草香氣。
這是...回春堂？
她顫抖著抬手撫摸自己的脖頸——光滑完整，沒有那道深可見骨的致命傷。掀開被子下床，銅鏡中映出一張年輕許多的臉龐，眉眼間尚未被后來的滄桑浸染。
她重生了?；氐搅藘砂倌昵?，相柳還活著的時候。
這個認知如驚雷炸響腦海，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記憶——
相柳被黃金面具覆蓋的側(cè)臉；他化身防風(fēng)邶教她箭術(shù)時懶散的笑；他在海底37年以本命精血為她續(xù)命；最后，是他九頭盡斷，尸骨無存...
而她自己，倒在軒轅王陵外，頸間鮮血染紅黃土。
“這次不一樣。”小夭對著鏡中的自己，一字一頓地說，眼中燃起兩簇火焰，“相柳，這次我絕不會讓你獨自赴死?！?/p>
極北之地，千里冰封。相柳一襲白衣，幾乎與雪原融為一體。他剛剛結(jié)束與共工麾下神將的議帳，正欲返回清水鎮(zhèn)外的營地。
寒風(fēng)卷起雪花，掠過他冷峻的側(cè)臉。不知為何，今夜他總覺得心神不寧，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窺視。
突然，一道金光自雪坡后暴起！帶著凌厲的殺意直撲他的后心。
相柳旋身避過，看清來人——一個身著金甲的神族將領(lǐng)，手持軒轅王族特有的破魂戟。
“九頭妖，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相柳冷笑，妖力瞬間暴漲，冰雪在他周身形成漩渦：“就憑你？”
更多金甲衛(wèi)士從四面雪堆中躍出，結(jié)成一個殺陣。顯然，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伏擊。戰(zhàn)斗瞬間白熱化。相柳妖力強橫，但對方有備而來，陣法刁鉆狠辣，專門克制他的招式。破魂戟更是專門針對妖族神魂的兇器。鮮血染紅白雪，分不清是誰的。
相柳斬殺了三名衛(wèi)士，但左肩也被破魂戟刺穿，動作微微一滯。
就是現(xiàn)在！
金甲將領(lǐng)眼中閃過厲色，祭出一個古樸的銅鈴——鎖魂鈴！軒轅王室專門用來鎮(zhèn)壓大妖的法器。鈴聲催魂奪魄，相柳只覺得妖力瞬間凝滯，神魂劇痛，眼前一黑。破魂戟抓住時機，直刺向他心口！
千鈞一發(fā)之際——“住手！”
一道嬌小身影不知從何處沖出，竟不管不顧地撲向戰(zhàn)圈，手中一把藥粉猛地撒向金甲將領(lǐng)的面門！
“呃啊！”將領(lǐng)猝不及防，被那辛辣刺鼻的藥粉迷了眼睛，動作一亂。就是這瞬息的機會！相柳強忍神魂撕裂的劇痛，妖力強行沖破鈴音禁錮，一掌拍偏了即將刺入心口的戟尖，另一只手攬住那個撲過來的不要命的小身子，足尖急點，化作一道白影向后暴退。風(fēng)雪更大，迅速掩蓋了蹤跡。
冰冷的海水包裹著他們。相柳帶著闖入者沉入一處隱蔽的海底洞穴。這是他在清水鎮(zhèn)外諸多藏身點之一。
“你...”他剛開口，懷中的身影就軟軟向下滑去。相柳下意識地將人接住，入手卻是一片濕粘溫?zé)帷?/p>
洞內(nèi)夜明珠柔和的光線下，他看清了懷中人的臉——一張陌生的少女面龐，清秀卻蒼白，此刻因痛苦而緊皺著眉。她的肩背部，一道深刻的戟傷正汩汩冒著鮮血，幾乎深可見骨。
是方才為了推開他，被那破魂戟掃到的。
相柳眼神復(fù)雜。他將她平放在鋪著鮫綃的石床上，檢查傷勢。幸好未傷及心脈。他運起妖力，掌心泛起白光，覆上她的傷口，為其止血療傷?；杳灾械纳倥坪醺兄绞裁矗廾珓×翌澏?，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模糊地對上他那張冰冷無情的黃金面具。
她沒有害怕，沒有驚惶，反而像是終于確認了什么，極輕地、滿足地嘆出一口氣，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喃喃：
“...來得及...”
然后徹底昏死過去。
相柳的手頓住了。
那雙眼睛...
清澈，明亮，帶著一種他難以理解的、深切的悲傷和...狂喜？
還有那莫名熟悉的語氣。
他盯著這張陌生的臉，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族少女，為何會出現(xiàn)在極北苦寒之地？為何不惜性命救他一個“臭名昭著”的九頭妖？
他指尖凝出一縷妖力，小心地探向少女的臉部輪廓。沒有靈力偽裝，沒有面具痕跡。這似乎就是她真實的容貌。
相柳收回手，目光落在她依舊滲血的傷口上，沉默片刻，繼續(xù)為她療傷。無論她是誰，目的為何，她救了他一命是事實。他相柳從不欠人情。
小夭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首先感受到的是精純的水系妖力在體內(nèi)流轉(zhuǎn)，溫和地修復(fù)著她肩背的創(chuàng)傷。然后她看到了坐在一旁調(diào)息的白衣身影。
冰冷的面具，淡漠的眼神，正是她記憶中那個初見時的相柳——警惕，疏離，渾身是刺。心臟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卻又充滿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慶幸。
他還活著。真好。
“你是誰？”相柳的聲音冷冽，如同洞外冰海的水，“為何救我？”
小夭壓下翻涌的情緒，強迫自己冷靜?，F(xiàn)在還不是相認的時候。她如今頂著的是另一張臉——離開玉山前，她懇求獙君為她施下的幻形術(shù)，能維持一段時日，即便父王和俊帝親至，也難辨真?zhèn)巍?/p>
她掙扎著想坐起，牽動傷口，疼得吸了口涼氣。
相柳沒有動，只是冷眼看著她。
小夭倚著石壁，虛弱地開口，聲音沙?。骸拔医?..玟瑤。一個游歷的醫(yī)師?！彼昧四赣H的名和外婆的姓，“途經(jīng)北地，碰巧撞見軒轅王族伏擊...將軍。”
“醫(yī)師？”相柳面具后的眉梢微挑，“醫(yī)師見到廝殺，不躲遠點，反而湊上來送死？”
“醫(yī)者仁心，見不得以多欺少。”小夭垂下眼睫，避開他審視的目光，這個借口蹩腳得她自己都想發(fā)笑。
果然，相柳嗤笑一聲，顯然不信，卻也沒再追問。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你認得我？”
“九命相柳，共工麾下大將，聽聞過?！毙∝脖M量讓語氣顯得平靜。
洞內(nèi)陷入沉默，只有夜明珠流淌著柔和的光澤，以及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不管你是誰，目的為何，”相柳最終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你救我一命，我亦為你療傷。兩清。傷愈后，自行離開?！?/p>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向洞穴深處，白衣拂過地面，不染塵埃，孤絕又冷漠。
小夭望著他的背影，沒有出聲挽留，也沒有解釋。
來日方長。相柳，這一世，我絕不會再讓那些發(fā)生。你的恩，你的情，你未曾說出口的一切，我都會一一找回。
那些欺你、辱你、傷你、懼你之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包括...曾經(jīng)那個無能為力的我自己。
她緩緩握緊未受傷的那只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讓她更加清醒。
海底洞穴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風(fēng)雪，只有暗流涌動的聲音隱約可聞，如同她重活一世洶涌的決心。
故事，才剛剛開始。而這一次，結(jié)局將由她親手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