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頭還能動彈的、被踹斷腿的狼,拖著殘軀,驚恐地哀嚎著,一瘸一拐地逃入更深沉的黑暗,消失不見。它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那個坐在血泊與狼尸中間的人形兇物。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
曠野重新被死寂籠罩,只有風(fēng)穿過巖隙的嗚咽,以及陸詡自己粗重得嚇人的喘息聲。他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是粘稠、尚未完全凝固的狼血,浸透了他破爛的褲腿,帶來一種令人不適的濕涼感。
渾身上下無處不在叫囂著疼痛。左臂的傷口最深,被狼牙撕扯開,皮肉翻卷,甚至能隱約看到底下白森森的骨頭,鮮血仍在不斷滲出,順著手臂滴落。后背火辣辣一片,全是狼爪留下的縱橫交錯的抓痕。小腿被獠牙劃開的口子同樣不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處,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
他費力地抬起相對完好的右手,手背上也布滿擦傷和狼爪留下的血痕,顫抖著抹向自己的臉。
臉上糊滿了粘稠、半凝固的狼血,還有濺上去的些許腦漿和塵土,腥臭刺鼻。他用力抹了幾把,勉強將眼睛和口鼻處的血污擦掉一些,露出底下那張因失血而過分蒼白的少年臉龐。
但他的眼神,卻與蒼白虛弱的面色截然不同。
冰冷,兇狠,銳利得像剛剛磨好的刀子,還帶著未曾完全散去的、搏命時的瘋狂余燼。他微微喘著氣,目光掃過眼前狼藉的戰(zhàn)場——那幾具扭曲癱軟的狼尸,尤其是那頭被他用碎石生生捅穿咽喉的頭狼。
頭狼的眼睛還圓睜著,殘留著暴虐、饑餓,以及最后時刻的驚愕與不甘,凝固在逐漸渙散的瞳孔里。
陸詡就這么看著,眼神里沒有勝利的喜悅,沒有后怕,甚至沒有過多的情緒波動,只有一種近乎原始的冷靜,像是在評估獵物的獵人。
滾燙的狼血噴濺在臉上的觸感似乎還殘留著,那腥熱的液體曾短暫地驅(qū)散了夜晚的寒意,此刻卻變得冰冷粘膩。
“以傷換命?值!”腦海中,那瘋癲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殘酷的冷靜,“狼血洗臉?洗掉的是軟弱!挺好!這世道,臉上沾血比沾淚強!”
陸詡緩緩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陣咳嗽,也讓他更清醒了幾分。他嘗試動了一下左臂,鉆心的疼痛立刻讓他額頭滲出冷汗,但手指還能勉強彎曲。
必須盡快處理傷口,否則失血和接下來的寒冷都會要了他的命。
他咬著牙,用右手支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腿上的傷和脫力,踉蹌了一下又差點摔倒。他不得不改為單膝跪地的姿勢,劇烈地喘息著,積蓄著力量。
就在這時,遠處黑暗的風(fēng)化巖林深處,隱約又傳來了幾聲狼嗥,聲音飄忽,帶著試探和某種……召喚的意味。
陸詡的身體瞬間繃緊,猛地抬頭,兇狠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右手下意識地再次摸向地上那塊沾滿血污的碎石。
那幾聲狼嗥很快沉寂下去。片刻后,幾道模糊的黑影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在遠處巖柱的陰影里,幽綠的眼睛閃爍著,遠遠地望向這邊,卻不敢再靠近分毫。
它們徘徊著,發(fā)出低低的、含義不明的嗚咽。最終,其中兩只膽子稍大的,快速而警惕地躥了過來,叼起地上兩只傷勢最終但仍未完全斷氣的同伴(一只被砸瞎眼捅穿脖頸,一只被踹斷腿),又飛快地退回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它們放棄了復(fù)仇,放棄了這塊難啃的、沾滿了同族鮮血的硬骨頭,只帶走了或許還能救活的同伴。
斷脊谷的餓狼群,從這一刻起,將會永遠記住這個氣息、這片土地、以及這個渾身浴血、眼神比它們更狠、更不要命的少年。
“兇名初顯?血娃?”谷老的聲音帶著一絲嘲弄,卻又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激賞,“名字夠響亮!狼崽子們也得掂量掂量了!眼神兇狠?好!對狼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陸詡依舊維持著半跪的姿勢,死死盯著狼群消失的方向,直到確定它們真的退走了,那緊繃的弦才稍稍松弛了一絲。
劇烈的疲憊和疼痛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再次涌上,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晃了晃,用右手撐住地面,才沒有徹底倒下。
不能在這里倒下。夜晚的寒冷和可能存在的其他危險,會輕易奪走他拼盡全力才保住的性命。
他再次嘗試,依靠右腿和右手的力量,忍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一點點,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身體搖晃得厲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尸。尤其是那頭最為壯碩的頭狼。
食物……御寒的皮毛……
但他現(xiàn)在根本沒有力氣處理這些。能走回石屋已是極限。
他彎下腰,用右手費力地將那塊見證了這場生死搏殺的、邊緣已然崩缺的碎石撿起,緊緊攥在手里。然后,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步一步,踉蹌著,朝著石屋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個血色的腳印。
他的背影在荒涼的谷地中顯得異常單薄而脆弱,卻又透著一股經(jīng)歷過血火淬煉后的、令人心悸的堅韌與兇戾。
遠處,幾雙隱藏在黑暗中的、屬于谷中其他居民的眼睛,默默收回了窺視的目光,悄然隱沒。他們看到了這場搏殺,看到了狼群的退卻,更看到了那個少年最后冰冷兇狠的眼神。
“血娃”……
這個名號,伴隨著今夜?jié)庥舨簧⒌难葰?,開始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悄然流傳。
活下來,才有資格講道理。
而活著本身,在這斷脊谷,有時候就需要先讓自己變成一個令人和狼都畏懼的“兇物”。
陸詡咬著牙,一步步挪回那間低矮的石屋,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破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終于徹底失去了所有力氣。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和血滴落地的輕微嗒嗒聲。
他還活著。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