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把最后一瓶醬油擺上貨架時,巷口的梧桐葉正好落了第三片。她抬頭看了眼墻上的石英鐘,指針卡在兩點十分,玻璃罩子上蒙著層灰,像她今早沒擦干凈的老花鏡。
"林嬸,給拿包鹽。"
粗糙的嗓門撞開木門上的風鈴,張屠戶提著半扇豬肉站在門口,油星子順著圍裙滴在青石板上,暈出深色的圓點。林老太轉身去夠貨架頂層的鹽罐,后腰的舊傷突然扯著疼,她扶著貨架頓了頓,聽見張屠戶在身后咂嘴。
"您這店也該拾掇拾掇了,昨兒我家小子說想買包薯片,瞅了半天沒找著。"
林老太把鹽遞過去,沒接話。玻璃柜里的阿爾卑斯糖還停留在三年前的包裝,藍底白花的塑料袋上印著融化的奶油漬。張屠戶掃碼付了錢,豬肉在胳膊上晃悠著往巷外走,"聽說了嗎?街口要修地鐵,咱們這老巷怕是保不住了。"
風鈴又叮鈴響了兩聲,林老太望著張屠戶的背影,看見他粗壯的胳膊肘撞在"便民雜貨"的木牌上,那牌子是老伴在世時親手刨的,邊角早被摸得發(fā)亮。
傍晚收攤前,周老師背著帆布包走進來。他總在這個點來買牛奶,說是給晚自習的學生當宵夜。林老太從冰柜里取出袋裝牛奶,注意到他襯衫袖口磨出了毛邊。
"林奶奶,最近進貨了嗎?"周老師接過牛奶,指尖蹭過她手背上的老年斑,"我班上孩子想要點文具。"
"進了,在最里頭的箱子里。"林老太引他到貨架后面,那里堆著半箱鉛筆和橡皮,還是開春時進的貨。周老師蹲下來翻找,帆布包上的?;赵诨椟S的燈光下閃了閃——那是三十年前的款式,現在的學校早換成了金屬徽章。
"您這燈該換個亮的了。"周老師舉著兩根鉛筆站起來,"上次來就說,您總不聽。"
"省電。"林老太數著鉛筆上的道道,每根上面都印著褪色的小熊。周老師掃碼時,她瞥見他手機屏幕上跳出的新聞:老城區(qū)改造計劃公示,涉及十三條歷史街巷。
"周老師,"她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您說這地鐵,非從咱們巷過不可?"
周老師付款的手頓了頓,帆布包帶子在他肩上勒出紅痕。"聽說規(guī)劃圖早定了,下個月就要拆臨街的鋪子。"他把鉛筆塞進包里,"您這店......"
"我這店在巷里頭,拆不著。"林老太打斷他,轉身去擦柜臺上的醬油瓶,瓶身被她擦得能照見人影,"您慢走,路上黑。"
周老師走后,巷子里漸漸靜下來。林老太搬了竹椅坐在門口,看著青石板路上的夕陽一點點縮短。對面的墻根下,幾個小孩在彈玻璃球,笑聲撞在斑駁的磚墻上,又彈回來落在她腳邊。
她想起老伴還在的時候,這店總是擠滿人。放學的學生搶著買辣條,下班的大人來打醬油,連隔壁院的貓都常蹲在門檻上,等著老伴偷偷喂它魚干。那時的石英鐘總走得準,風鈴響得勤,貨架上的東西三天就換一批。
"林奶奶,還有橘子糖嗎?"
梳羊角辮的小姑娘扒著門框,辮子上的紅繩褪成了粉白色。林老太從玻璃柜最底層摸出個鐵盒,里面只剩三顆橘子糖,糖紙皺巴巴的。
"最后三顆了,送你吃。"
小姑娘接過去,剝開一顆塞進嘴里,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我媽說下周要搬家了,搬到有電梯的樓里。"她含著糖說話,聲音含混不清,"林奶奶也一起搬嗎?"
林老太沒回答,看著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巷口。風卷著梧桐葉滾過青石板,在她腳邊打了個旋兒,又慢悠悠地往巷外去了。
深夜關店門時,林老太發(fā)現門把手上掛著個牛皮紙包。打開一看,是半包芝麻酥,用油紙裹著,還帶著點余溫。她認得這油紙,是巷尾李婆婆的手藝,李婆婆上個月跟著兒子去了南方。
她捏起一塊芝麻酥放進嘴里,酥皮簌簌地掉在衣襟上。甜香漫開的時候,后腰的舊傷又開始疼,這次她沒扶貨架,就那么站著,看著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地上拼出細碎的銀斑。
第二天一早,林老太把所有貨架都擦了一遍。她搬來梯子,踩著顫巍巍的木梯夠到頂層,把落灰的餅干盒一個個取下來。陽光從門板的縫隙鉆進來,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光帶,里面浮動著無數細小的塵埃。
"林嬸,給拿瓶醋!"
張屠戶的嗓門又響起來時,林老太正蹲在地上數橡皮。她應了一聲,起身時后腰的疼突然輕了些,像有只溫軟的手輕輕托了她一下。
"您這店今兒亮堂多了。"張屠戶接過醋瓶,眼睛往貨架上瞟,"哎?進新貨了?"
林老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晨光里,那半箱鉛筆的小熊圖案好像清晰了些,玻璃柜里的橘子糖鐵盒被擦得锃亮。她笑了笑,聽見巷口的風鈴聲,比往常都要清脆。
青石板路上的梧桐葉還在落,一片,兩片,三片。林老太彎腰撿起一片,夾進昨天周老師落下的教案本里。教案本的最后一頁,有人用鉛筆寫著:老巷雜貨店,1987年開業(yè),賣過最好吃的橘子糖。
她抬手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指針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走動了,正指向八點整。陽光漫過柜臺,在"便民雜貨"的木牌上,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