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錦衣衛(wèi)千戶，殺人只用一刀。白日里我是朝廷鷹犬，夜里我是權(quán)臣爪牙。
別人罵我屠夫，我認。因為師父的命攥在別人手里。
直到我敗了、逃了、被那個小醫(yī)女撿回去。她叫我阿九，把我當作落魄俠客照料。
王福騷擾她時，我沒忍住，夜里提了刀。身份暴露的那天，她眼中的光熄滅了。
我殺了威脅我的權(quán)臣，偽造死亡，想改頭換面。揣著一支銀簪回來，卻看見整個村子的尸體。
而她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連收尸的人都沒有?！瓉硎俏野朐虑啊叭蚀取狈派姆耍?/p>
屠了村。這一次，我的刀砍卷了刃。我殺孽太重，連佛都渡不了。
可除了日日在佛前一遍遍念往生咒。還能去哪里找我的素心呢？”01我殺人，
一般只用一刀。脖子、心口，或是干脆利落的斬首，位置不大重要，重要的是快和準。
我是南國朝廷錦衣衛(wèi)千戶，顧一刀。這名字是詔獄里那些快要死的囚犯起的。他們說，
遇上我痛快，只受一刀的罪。白日里，我是天子親兵，飛魚服、繡春刀，監(jiān)察百官，
追捕欽犯。夜里，我換上不起眼的夜行衣，扎進黑暗中，
給當朝首輔崔應(yīng)之辦那些見不得光的臟活。城北那個喋喋不休非要上書陛下查清虧空的御史，
我一刀捅穿了他的書房窗戶紙也順便捅穿了他的喉嚨，血濺在剛寫好的奏折上，糊了一片。
那個掌握了崔應(yīng)之門生貪墨漕運證據(jù)的退隱老侍郎，我摸進他守備森嚴的后院，
在他即將發(fā)出第一個音節(jié)前，我的鋒利的刀鋒已經(jīng)割開了他的氣管，他顫巍巍后退倒地，
再無聲息。他們有的該死，有的……或許不該，但我不管。我只負責出刀，收刀。
02我之所以被他威脅。是因為崔應(yīng)之手上有份東西，我?guī)煾府斈暌粫r糊涂，
落在他手中的把柄。那罪責足夠凌遲我?guī)煾溉?，誅滅他九族。
那老頭子撿我、養(yǎng)我、我這身殺人的本事也是他教的。我得拿這身本事讓他多活幾天，
這還算公平。所以，我是屠夫、是惡鬼，我認了。不過罵我的大多人，都成了我的刀下亡魂。
直到那次，我的出手對象是一個勾連白蓮邪教的致仕武將，不知是走漏了消息，
還是我知道的太多被崔應(yīng)之反將一軍。那邊等待我的不是驚慌失措的老頭，
而是十幾個硬點子，箭弩齊全，結(jié)成了陣形，勢必要取下我性命。我挨了三箭，
斷了兩根肋骨，才撕開一個口子逃了出來。我不能回衙門，也不能回崔應(yīng)之那兒。
要是這副鬼樣子被瞧見了，身份就泄露了。只能往黑暗中逃，一路向南，
躲進京郊外那片莽莽蒼蒼的燕碭山里。逃了九天，血都要流干了，傷口爛得發(fā)臭，
高燒燒得我眼前全是幻影，看不見腳下的路。最后一步踏空，從個陡坡上順勢滾了下去，
一頭栽進了深草叢里。心想，媽的，沒死在陣仗里，倒爛死在這荒郊野嶺，喂了野狗。
03再睜開眼睛時，先聞到一股苦滋滋的藥味，混著點干凈的皂角氣息。疼，渾身都疼，
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鉛，但好在那種要燒干骨髓的燥熱緩解了?！疤邸邸蔽彝春舫雎暋?/p>
她端著個粗陶碗進來，聽見我的呼聲，又睜開眼睛，愣了下，輕輕地“啊”了一聲。
“你醒了？”聲音細細柔柔的，像山澗溪水。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厲害，扯著生疼，
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她走了過來，有點怯，但還是把碗沿湊到我嘴邊。是溫水，
我貪婪地吞咽，嗆得咳嗽，震得胸口劇痛?！澳懵┖取！彼悬c慌張，手足無措地抬了下，
又放下?！澳銈煤苤兀瑪嗔斯穷^，還中了毒，不過現(xiàn)在你熱退了些，
應(yīng)該……應(yīng)該能活下來了。”我疲憊地轉(zhuǎn)動眼珠打量。茅草頂，土坯墻。
屋里桌椅板凳都舊的發(fā)亮，但是很干凈，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年紀很輕，
眉眼清淡的像山里的霧氣?！罢l？”我擠出一個字，我能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啞的不成樣子。
“我叫素心。”她低下頭。“是個采藥看病的，我在山溝里發(fā)現(xiàn)你的，
和鄰居家的阿牛哥抬你回來的。”我沒說話，錦衣衛(wèi)的身份是絕不能暴露的。
我身上那些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來歷不凡，更別提那些只有軍中才用的弩箭造成的傷口。
她卻沒多問，只是每日替我清洗傷口，換藥，
喂我吃那些能苦死人的草藥糊糊和稀得能照人的清水米粥。她話不多，但手腳很輕，
指尖冰涼，碰在我發(fā)燙的皮膚上，我感到舒服。一直就這么一天天熬過去，我能坐起來了，
能下地了，能慢慢走到院子里曬太陽。逐漸熟悉后，她問我叫什么。“阿九?！蔽颐摽诙?，
因為我逃了九天才遇到她?！鞍⒕?。”她念了一遍，點點頭沒再多問，
好像我叫阿貓阿狗都沒有關(guān)系。04這里是個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子，十來戶人家，很窮，
但很安靜。白天她背著藥簍子上山，我在院子里慢慢活動，恢復(fù)力氣，
有時候我會拄著木棍走到村口等她，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長，藥簍子里裝著新采的草藥，
她有時候會有一把酸甜的野果子，用干凈的草葉子包著遞給我?！皣L嘗，很解渴的。
”果子很酸，酸得我瞇起眼睛。她卻抿著嘴笑，眼睛彎彎的像月牙。
傍晚我們就在一起做頓簡單的晚飯，她燒火，我淘米，動作從生疏到默契。夜深了，
油燈如豆，影影綽綽，她就會在光下辨認藥材，偶爾抬頭看我活動筋骨，
練練幾下最基礎(chǔ)的劈砍，我怕招式露了底，只敢重復(fù)最簡單的招式?！鞍⒕?，
你以前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俠客吧？”她看著看著，忽然說。我收刀的手頓了頓，沒有應(yīng)聲。
俠客？我配不上這兩個字 ，那柄藏在我床褥下的繡春刀，夜里冷冰冰地硌著我，
像是嘲笑我一般。但她并不追問，低著頭繼續(xù)捻著手里的藥草，
輕輕哼起一支不成調(diào)的山野俚歌。下雨天，不采藥的日子，我們窩在屋里，
她耐心教我辨認草藥，這是什么根，能治什么病，那是什么葉，能敷什么傷。我記性不差，
錦衣衛(wèi)的本事用在這上頭，倒也學(xué)的飛快。她夸我聰明，眼里有淺淺的笑意。
天氣晴朗的有些日子，她就背著那個快要散架的醫(yī)箱，去給村子里那些老弱病殘看病。
陽光在她的黑發(fā)上灑下斑駁的日光，搖搖晃晃，蕩進我心里。我情難自禁地上前，
伸手握住她如雪般的皓腕。“早……早些歸來?！蔽殷@愕自己的唐突，沒頭沒腦地說著。
在我粗糲的手掌之下，是柔軟細膩的觸感，我心中一顫，尷尬地收回手。她抬頭，
眼睛中閃過一絲詫異?！昂?。”但很快淹沒在唇邊的笑意里。我胸口那塊常年的冰硬，
在她的笑容里，一點一點解凍融化成水。我開始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阿九，
一個普通的、或許曾經(jīng)行走江湖，如今在此借住落腳養(yǎng)傷的男人。我開始貪念這偷來的安寧，
那鬼魅糾纏的夢魘，我也未曾再做過。05直到那個王福出現(xiàn)。他是縣太爺?shù)莫毶樱?/p>
隔三差五的來村里轉(zhuǎn)悠，美其名曰收租，眼睛卻黏在素心身上。油頭粉面，身子虛胖，
帶著兩個歪瓜裂棗的家丁，耀武揚威。素心不過是給縣衙府送過一次藥草，
就被好色的王福給惦記上了?！八匦墓媚铮憧茨氵@日子過的，清苦得很吶。
跟少爺我回府上，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豈不快活？”他搖著一把繪著美人圖的折扇，
自以為風流。素心總是低著頭 ，不理不睬，繞開走。王福越發(fā)得意，動手動腳，
竟然拽上了素心的胳膊。素心猛地抽回胳膊，眉頭一皺嚴詞厲色的喝道：“請你自重。
”王福嘿嘿一笑，神情越發(fā)猥瑣：“喲，還挺烈性！少爺我喜歡！”說著又要上前。
我一步跨過去，擋在素心身前，死死盯著王福。我沒說話，但我在沼獄中審慣了犯人，
那股子冷煞氣不是這種鄉(xiāng)下紈绔能杠得住。王福臉上肥豬般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識后退半步，
色厲內(nèi)荏地指著我，手指還在微微顫動：“你……你他媽是誰？敢管少爺我的閑事？
你是不知好歹了?！薄八腥??！蔽艺f，聲音不高，但足夠冷硬。王福將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雖然穿著粗布衣服，但個子高，眼神又狠戾，他掂量了一下，啐了一口：“好！好小子，
你給老子等著！”王福撂下這句狠話，帶著他的幾個狗腿子灰溜溜走了。素心在我身后，
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裳：“阿九，別惹他，他跋扈慣了，我們?nèi)遣黄鸬摹！蔽肄D(zhuǎn)過身去，
看到她眼中的擔憂和害怕，我心里的殺意漸漸壓了下去?！皼]事了?！蔽艺f，
安慰般按了按她的肩頭。06但事情不僅沒完，王福越發(fā)囂張。他之后來得更勤了，
言語愈發(fā)下流不堪，有時候還在屋外拍門叫囂，罵得四周不安，但村子里的人怕事，
敢怒不敢言。素心眼下的烏青越來越重，她害怕。我心里的火越燒越旺，
囚禁在心里頭嗜血的野獸漸漸蘇醒。那天，王福帶著家丁，又強闖進門，
嘴里不干不凈地說要把我打死，然后把素心綁回去。我怒不可遏，
抄起手中的長凳將他們打了出去，因為素心攔著，我沒下死手，但是斷了幾根骨頭免不了。
素心將我死死摟?。骸鞍⒕?，犯不著……別去……”她被嚇得不輕，我也只好作罷，
低聲安慰：“素心，別怕，有我在?！彼匦南褚恢诲钊醯男～F在我懷中抖個不停。
我心中暗自下定決心，要保護她一輩子，誰也不能欺負她。素心畏懼王福的騷擾，
準備將曬干的草藥賣掉后，離開小山村，去其他地方開一家小小的醫(yī)館。她看診配藥，
我打理瑣事。醫(yī)館后院可以開辟一塊地，種些草藥和青菜。她向我描繪著和我的未來，
眼里閃閃發(fā)光，我連連點頭，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只是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放心，
以后那些粗活都交給我吧，我力氣大。
”素心捂著嘴笑了：“這豈不是大材小用了……”07王福再次挑戰(zhàn)我的忍耐底線。
素心賣藥回來那天，盡管她低著頭，但面上赫然的五個指印還是被我發(fā)覺了。
素心依舊勸我不要再生事端。夜里，素心睡著了。我睜開眼，
那點勉強壓下去的暴戾再也按耐不住。憑什么？我們只想安安生生過日子，
憑什么這種雜碎要來不斷攪合？我悄無聲息地起了身，
從床褥下抽出我那柄久未飲血的繡春刀，換上夜行衣，像之前無數(shù)次那樣，悄然融入夜色中。
縣衙后院的守衛(wèi)對我來說形同虛設(shè)，我找到王福的屋子，他正摟著個丫鬟呼呼大睡，
我捂了他的嘴，刀光一閃而過，很輕的一聲，像割開一塊綢緞，血噴出來，熱得微微燙手。
他眼睛瞪得極大，至死都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著他迅速黯淡下去的瞳孔，
心里沒有任何感覺，甚至覺得有些厭倦，像是完成了一件很枯燥無味的差事。我迅速撤走，
清理痕跡，回到小村，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素心還在睡夢中，呼吸均勻，
我聞了聞自己的雙手，沒有血腥氣，只有淡淡皂角的清香。天亮了。
縣太爺公子哥被殺的消息炸開了鍋，村里來了好多衙役，看到村民就抓起來兇神惡煞地盤問。
沒人懷疑到我這個外來戶“阿九”的頭上，直到一個曾在邊軍待過又會驗傷的老衙役出現(xiàn)，
仔細驗過王福脖子上的傷口，他說不似尋常人刀法和尋常利刃，又狐疑地掃了我?guī)籽?。下午?/p>
縣太爺親自來了，紅著眼披著發(fā)，像頭發(fā)瘋的牛，橫沖直撞?！笆悄悖?/p>
一定是你這個外鄉(xiāng)人殺了我兒！”他指著我咆哮如雷。衙役們見狀也從四周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