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巷初遇暮春的姑蘇,總是濕漉漉的。天像漏了底,把雨都揉成棉絮,
塞滿了每一條巷子。風(fēng)一吹,不是爽快,是黏膩,糊在臉上,像剛從井裏撈起的布巾子,
連喘氣都帶著水腥味。我蹲在寶昌號後門的青石板上,
指尖捏著條小魚幹——巷口張阿婆那兒買的,烤得焦黃,魚皮脆得咯吱響,墨團(tuán)最愛這個。
墨團(tuán)就蜷在我腳邊的舊棉絮堆裏,一身黑毛讓潮氣浸得發(fā)亮,像塊老墨。它抬起頭,
琥珀眼睛盯住我手裏的魚幹,左後腿蜷著,那是去年冬天落的傷。還記得頭回見它,
縮在後門煤堆旁,腿讓野狗咬得見了骨,嗓子眼裏嗚嗚咽咽,像要斷氣。我心一軟,
偷拿了娘給我補(bǔ)身的雞蛋黃喂它,扯了布條裹傷,見骨頭沒長正,又拆了個舊竹篩,
劈成片給它固定,日日守著喂魚幹。養(yǎng)了半年,它倒胖得滾圓,連肚子都垂下一圈軟肉,
這會兒正歪頭蹭我手背,喉嚨裏呼嚕呼嚕響,像架小磨盤?!肮鶐し浚」鶐し?!
”前堂夥計(jì)阿福的喊聲猛地紮穿布簾,又急又慌,還打著顫,
“有位姑娘要找‘雨過天青’的軟緞,架上那幾匹花色差不多,我眼拙辨不清,您快來看看!
”我忙把剩的半條魚幹塞進(jìn)墨團(tuán)嘴裏,它叼住了立刻縮回去,爪子按牢了,防人搶似的。
我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指,彎腰把它揣進(jìn)懷裏——這貓離不得人,少了伴就叫個沒完,
夜裏還撓門,我只得走哪兒帶哪兒,算賬時(shí)也讓它在櫃檯軟墊上趴著。趿拉著布鞋往回跑,
衣角掃過牆邊布卷,帶起些棉絮,在濕空氣裏慢悠悠飄,像去冬的雪。
寶昌號是爹留下的鋪?zhàn)印4蛭矣浭缕?,鋪?zhàn)友Y就浮著一層綢緞的柔光。爹是個實(shí)誠人,
進(jìn)的料子都是蘇杭好貨,買賣從不短斤少兩,街坊都愛來這兒扯布,說“寶昌號的布,
摸著心裏踏實(shí)”。前年臘月,爹染了風(fēng)寒,起初只當(dāng)是小病,灌了幾副藥不見好,
反燒得更重,沒撐到除夕就去了。喪事過後,賬目便落在我肩上。娘總夜裏歎氣,
說我不像姑娘家,終日撥算盤、翻帳本,身上沒半點(diǎn)脂粉氣,倒沾一身墨臭。
可我樂意——比之後院繡架上那些扎眼的針腳,我更愛指尖滑過綢緞的溫潤,
算珠相碰的劈啪聲,那聲響落進(jìn)耳裏,比什麼繡活都讓我心安。一掀簾子進(jìn)前堂,
就看見櫃檯前立著個姑娘。她穿了身月白襦裙,領(lǐng)口袖邊鑲著銀線,在油燈下泛著淡光,
像月光碎在水面上。頭髮松松挽成雙環(huán)髻,只簪一支碧玉簪子,玉質(zhì)溫潤,透著靈氣,
不像尋常人家之物。江南女子眉眼多柔婉,像宣紙上暈開的水墨,可她不同,眼尾微微上挑,
卻不顯鋒銳,倒像春水化開的墨痕,輕輕一掃,人心上就落了個淺印子,撓得發(fā)癢。
她手裏捏著塊素帕,指尖透淡粉,正低頭聽阿福說話,睫毛垂下來,在眼下投了片影,
像柳葉落在湖面上?!肮媚锸且摇赀^天青’?”我上前一步,
把懷裏的墨團(tuán)輕放在櫃檯上,它立刻蜷成一團(tuán),瞇眼打盹,尾巴尖偶爾掃過我手背。
她抬起頭,目光先落我臉上,又移到墨團(tuán)身上,嘴角輕輕一彎,露出兩個淺梨渦:“是。
聽街坊說寶昌號有這料子,想扯一匹做夏衫,涼快。”聲音也軟,像春水漂著的柳絮,
卻帶著韌勁,不是一撚就碎的那種。我心裏莫名一動,似有小蟲爬過,酥酥麻麻的。
我轉(zhuǎn)身從貨架頂層搬出個梨木匣子——爹當(dāng)年特意訂的,外頭雕纏枝蓮,裏頭襯天藍(lán)軟布,
專放貴重料子?!斑@料子金貴,去年秋從杭州來的,統(tǒng)共五匹,全姑蘇城也沒幾家有。
”打開匣子,淺青綢緞疊在其中,顏色正如其名,雨後初晴的天,淡青裏泛朦朧藍(lán),
燈光一照,織進(jìn)的細(xì)閃像碎星,晃得人眼暈。她伸手輕撫料子,指尖溫柔得像摸初生小貓,
動作極慢,像怕碰壞了寶貝?!熬褪撬?,”她抬眼看向我,眼裏盛著歡喜,“多少錢一尺?
”我報(bào)了價(jià),她沒還價(jià),只要三尺。我取竹尺量料,剪刀劃過綢緞,“嗤啦”一聲輕響,
像春風(fēng)拂柳。她站在一旁,忽然指著墨團(tuán)問:“這貓是您養(yǎng)的?”“叫墨團(tuán),
”我指了指它後腿竹片,“前陣子從梁上摔下來,折了骨頭。得養(yǎng)著,離了人就叫,
只得帶身邊?!彼紫律?,小心碰了碰墨團(tuán)耳朵,墨團(tuán)竟不躲,反湊過去蹭她指尖,
呼嚕聲更響了?!八共慌律彼ζ饋?,眼裏似有碎星,“我家也養(yǎng)了只貓,叫雪團(tuán),
通體雪白,比它淘氣多了,總把我爹的書扒到地上?!蹦侨瘴覀冋f了許多話。
我知道她叫劉懿馨,住巷尾青磚小院,父親是教書先生,給街坊孩子啟蒙度日;我也告訴她,
我叫郭大寶,是個只會算賬的粗人,連繡花針都拿不穩(wěn),娘總說我嫁不出去。
她扯完料子要走時(shí),我鬼使神差說了句:“劉姑娘若要做衣裳,我認(rèn)得個王裁縫,手藝好,
價(jià)錢也公道?!彼仡^看我,眼裏盛著光,聲音都甜了些:“好啊。那下次來,還找郭帳房?
”2 情愫暗生“哎!隨時(shí)來!”我撓了撓頭,看她提料子的背影走出鋪?zhàn)樱?/p>
月白裙擺在風(fēng)裏輕晃,像朵飄在巷中的雲(yún),直至那抹白消失在巷口,我才回神。
墨團(tuán)在懷裏動了動,我低頭,它正瞇眼瞅我,像笑我傻。之後,劉懿馨來得勤了。
有時(shí)是扯零碎料子,說給雪團(tuán)做窩,
還問我墨團(tuán)喜歡什麼顏色;有時(shí)是來問賬目——她說父親教她讀書寫字,卻沒教算賬,
想學(xué)點(diǎn),以後幫襯家裏。我自然樂意,每日午後,她都會帶點(diǎn)心來鋪?zhàn)樱们嘤孕『醒b著,
揭開蓋子,桂花香就飄出來,繞鼻尖轉(zhuǎn),甜得人心暖。我們坐在後堂小桌邊,擺開算盤帳本,
墨團(tuán)趴在桌角,一會兒蹭她的手,一會兒蹭我的胳膊。她學(xué)算盤極認(rèn)真,眉頭微蹙,
眼緊盯著算珠,可手指總不聽使喚,常把“五”撥成“十”,“十”撥成“五”。每次出錯,
臉就紅起來,從頰紅到耳根,不好意思地笑:“又錯了……郭帳房,你再教一遍好不好?
”我耐心教她,手把手帶她撥算珠,指尖偶爾相碰,兩人都像燙著般縮回手,
空氣裏漫開發(fā)燙的甜意。她做的桂花糕極好,糯米粉揉得細(xì)軟,桂花糖甜而不膩,
帶新鮮桂花的香。我每次能吃兩塊,她總笑:“郭大寶,你再吃下去,要胖成墨團(tuán)了。
”“胖就胖,橫豎我也不嫁人?!蔽胰藵M嘴糕,含糊道。娘前兩年提過親,
對方做木材生意,可人家一聽我終日盤賬,不會女紅,便沒了下文。久而久之,
我也歇了心思,只想經(jīng)營好寶昌號,給娘養(yǎng)老。她聽到這話,眼神忽暗了暗,沒接話,
低頭撥算珠,指尖用力,算珠碰撞聲在安靜後堂裏格外響。後來我才知,她與我不同,
她終究要嫁人,人生早被父親規(guī)劃妥當(dāng)——尋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相夫教子,過安穩(wěn)一生。
那日下雨,姑蘇城罩在綿密雨絲裏,像張灰濛濛的網(wǎng)。鋪?zhàn)永淝澹⒏Uf家裏屋頂漏雨,
早早回了家,我守著空鋪,一邊算賬,一邊喂墨團(tuán)吃魚幹。傍晚,門簾忽然掀開,
冷風(fēng)夾雨吹進(jìn)來,劉懿馨站在門口,月白襦裙?jié)窳舜蟀耄l(fā)絲沾水珠貼臉頰上,顯得狼狽。
我忙取幹布遞她,又倒熱茶:“下雨天怎麼還出來?也不撐傘,淋成這樣,仔細(xì)著涼。
”她捧茶杯,指尖泛白,沉默良久,才低聲說:“爹……給我定了親事。
”我手裏茶壺“哐當(dāng)”撞在桌上,茶水濺出,濕了帳本上數(shù)字,暈開一片墨痕?!坝H事?
”我望她,心裏像被手攥緊,疼得厲害,“你願意?對方是誰?”她搖頭,淚珠斷線般滾落,
砸進(jìn)茶杯,濺起小水花:“我不願??傻f,對方是蘇州知府的兒子,有權(quán)勢,能幫襯家裏。
前陣子爹給官家孩子教書,不小心得罪了人,對方要找麻煩。知府大人放話,只要我嫁過去,
就幫我們擺平這事。爹說我不能任性,不能毀家裏前程?!笨此錅I,我心裏像刀割般疼。
想安慰,卻一句話說不出——我只是綢緞莊帳房,沒錢沒勢,連闖知府家理論的膽氣都沒有。
她走時(shí),雨還沒停,我撐傘送她到巷口,她忽然轉(zhuǎn)身抱住我,頭靠我肩上,
聲音哽咽:“郭大寶,我不想嫁。我不想嫁陌生人,我想跟你一起,天天算賬,喂墨團(tuán),
就像現(xiàn)在這樣?!蔽疑碜咏┳。芨杏X她的淚浸濕我衣襟,
能聞到她身上淡淡桂花香混雨水氣息,繞鼻尖不散。我伸手,輕拍她背,
像安撫受委屈的墨團(tuán):“沒事,有我呢。我們再想辦法,總有辦法的。
”這話我自己都覺得沒底,可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心裏有什麼變了。
我不再只把她當(dāng)學(xué)算賬的姑娘,我想保護(hù)她,想讓她一直笑,不想看她掉淚。
我甚至開始偷偷攢錢,想著若真沒辦法,就帶她離開姑蘇,去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
開家小綢緞莊。3 河燈誓約中元節(jié)那晚,姑蘇城熱鬧,家家放河燈,祭逝去親人。傍晚,
劉懿馨提竹籃來尋我,籃裏放兩盞蓮花燈,燈壁薄紙做的,畫淡淡荷花?!肮髮?,
”她眼裏盛星光,像把胥江的燈都裝在裏面,“我們?nèi)ヱ憬艧舭??聽說今晚上河燈最多,
最好看?!蔽谊P(guān)了鋪?zhàn)?,跟她往胥江走。那日她穿了水綠襦裙,
用上次從寶昌號扯的“雨過天青”料子做的,月光下泛淡光,襯得皮膚白像剛剝殼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