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漱玉泉邊我生在元豐七年三月初三，上巳日。母親說，生產(chǎn)之時，
滿室忽然彌漫清冽泉香，窗外的漱玉泉無端涌漲，水聲淙淙，似有仙音。
父親李格非抱著襁褓中的我走到泉邊，清水中我們的倒影被漣漪揉碎，又聚攏。他沉吟片刻，
道：“女兒如水，至清至明，就叫清照吧?！蔽易杂撞煌瑢こＥ印Ｅ匀藢W(xué)繡工女紅，
我卻趴在父親膝頭認字讀詩。五歲時，我已能背誦《楚辭》《詩經(jīng)》，七歲握筆習(xí)字，
父親握著我的手，一筆一畫在宣紙上寫下“詞”字。他溫聲道：“清照，文章乃千古事，
女子亦不可輕棄筆墨?！笔粴q那年，我偷偷模仿樂府舊題作《點絳唇·蹴罷秋千》，
被父親發(fā)現(xiàn)。他凝神讀罷，竟久久不語。我心中忐忑，以為要受責(zé)罰，他卻驀然大笑，
命人將詞裱起，懸于書房正壁?！拔峒仪逭?，日后當(dāng)與秦七、黃九爭一席之地！
”他眼中光芒灼灼，似已看見我未來在詞壇綻放的模樣。十六歲時，我的詞名已傳遍汴京。
那首《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被太學(xué)生們爭相傳抄。一日，父親帶回一紙評語，
上書：“格高韻遠，極纏綿悱惻之致，而不流于靡?！蔽曳磸?fù)讀之，心中歡喜卻又悵然。
是夜，我獨立中庭，見月色如練，清輝遍灑，忽然覺得天地雖大，知音難覓。
這份才名帶來的不只是榮耀，還有無人理解的孤寂。第二章 金石為證建中靖國元年，
我十八歲，嫁與趙明誠?；槎Y那日，汴京趙府張燈結(jié)彩，賓客盈門。紅燭高燒，笙歌聒耳。
我頂著沉重的珠冠，穿著繁復(fù)的禮服，在喧天的鑼鼓和眾人的賀喜聲中，完成了所有禮儀。
眼前晃動著無數(shù)張或熟悉或陌生的笑臉，耳中充盈著吉祥話，心中卻是一片澄澈的寧靜，
又帶著一絲對未來懵懂的期盼。禮畢，新郎被眾人簇擁著敬酒。趁人不備，
他卻悄悄拉我至廊下。月色如水，將我們的身影拉長，廊外的海棠開得正盛，暗香浮動，
暫時隔絕了前廳的喧鬧。他眼中帶著幾分酒意，更有幾分清亮的光彩，
從懷中取出一個用錦帕小心包裹的物事。“清照，”他低聲喚我名字，
聲音里有種不同往常的鄭重。他解開錦帕，露出一方小小的漢印。青銅質(zhì)地，
透著幽邃的古意。“‘得壹’二字，”他指著印文，指尖輕輕撫過，“剛出土不久，
還帶著土腥氣?！彼麑⒛欠接》湃胛艺菩?。印鈕是一只蜷臥的螭虎，雕工古樸雄渾，
觸手竟微有暖意，仿佛不是冰冷的青銅，而是有著生命在其中搏動，
與他掌心的溫度一同傳來。我抬頭看他，他眼中笑意如星，倒映著廊下的燈火與我的面容。
“送你?！睕]有甜膩的山盟海誓，只有這方沉甸甸、印刻著千年文字的古物，
卻比任何情話都更契合我的心意。那一刻，我便知，他懂我。我們的新房在汴京府司巷。
那是一處清雅的小院，雖不奢華，卻勝在寧靜。院中有一株老梅，我們搬入時正值冬季，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白日里，他去太學(xué)攻讀，我就在家中整理他日益增多的碑拓收藏。
他將書房鑰匙交給我，笑言：“此間富可敵國，盡托于夫人了?！蔽绾箨柟馔高^窗欞，
灑在那些墨香與古紙氣息交織的拓片上，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浮動，時光靜好得讓人心醉。
每得一方新石、一紙珍拓，他總是最迫不及待的那一個。無論是日暮歸家，還是夜深人靜，
必第一時間拉我同賞。我們會凈手焚香，將拓片在燈下徐徐展開。他指點著上面的文字，
為我講解其來歷、年代、書法精妙之處，眼神熾熱如孩童得了最心愛的玩具。我或靜靜聆聽，
或提出疑問，或與他辯論某個字的考釋。精神上的契合與共鳴，遠比畫眉之樂更讓我們沉醉。
夜里，我們常攜手上相國寺塔。登高望遠，汴京城的萬家燈火在腳下鋪陳開來，星河倒瀉，
人間璀璨。有一次，他指著那一片無邊的輝煌，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清照，
我要為你集盡天下金石，筑一座不朽之藏。讓這些千年不朽之物替我為證：此心不移，
此情不渝?！币癸L(fēng)吹起我們的衣袂，他的話語鄭重而深情。我心中感動，
卻故意笑他癡傻：“金石雖堅，無情無思，豈能比得人心？”他卻搖頭，正色道：“不然。
人心易變，情隨事遷。唯有金石默然不語，卻歷劫不磨。即便?？菔癄€，
這些石頭上的文字依然會清晰如昨，訴說今日之誓?！彼脑捳Z融入夜風(fēng)，
也深深鐫刻在我心版之上。政和七年，近二十年的光陰如白駒過隙。我們已積書十萬卷，
鼎彝碑拓二千余通。家中的箱篋幾案，處處皆是我們共同的心血。每得一件珍品，
那份狂喜依舊如初。必相對展玩，徹夜不眠，燭盡數(shù)條而不覺。那些夜晚，
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二人與那千年之前的文明對話。我清晰地記得獲贈《石鼓文》拓片那夜。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珍品，當(dāng)它終于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都激動得難以自持。秉燭細觀，
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粗糲的紙面上移動，試圖觸摸那千年前的筆觸與歷史。燈光搖曳，
他湊得極近，呼吸都屏住了。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寂靜，他猛地側(cè)過頭，用手捂住嘴，
肩頭劇烈地顫抖。待他攤開手掌，
一抹刺目的鮮紅赫然濺在拓片“我車既攻”四個古拙的大字上。我驚得魂飛魄散，
慌忙取出絹帕欲拭去那血跡，聲音都變了調(diào)：“明誠！”他卻反手用力握住我的手腕，
阻止了我的動作。他的氣息微弱而急促，目光卻異常堅定，
死死地盯著我：“清照…無妨…若…若我先去，你當(dāng)續(xù)成《金石錄》，
使之傳于后世…”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瞬間刺穿了我長久以來刻意忽略的恐懼。
我怒斥他“胡言亂語”，猛地轉(zhuǎn)過身去，淚水卻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瞬間濕透了羅袖——原來，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他的身體早已如風(fēng)中殘燭，
只是誰也不忍也不愿去點破那層脆弱的窗戶紙。那方染血的拓片，成了一個冰冷的預(yù)兆。
靖康元年，秋，金人的鐵蹄踏碎了中原的寧靜，也踏碎了我們苦心經(jīng)營的太平歲月。
烽火連天，汴京危在旦夕。我們倉皇南奔，行色匆匆。面對滿屋珍寶，心如刀割。最終，
只能精心挑選了十五車最為珍貴的金石書畫，每一卷、每一器都凝聚著我們的心血，
如同割舍自己的骨肉。其余的，只能忍痛寄存于親友處，期盼他日能重聚。南逃之路，
凄風(fēng)苦雨，顛沛流離。過淮河時，正值兵荒馬亂，潰兵與流民混雜，秩序蕩然無存。
忽然一伙亂兵縱火搶掠，火星濺落，瞬間點燃了我們裝載碑拓的牛車！火焰騰空而起，
貪婪地吞噬著竹木箱簍和那些無價的紙頁。“不??！”我尖叫著撲過去，卻被仆人死死拉住。
我眼睜睜看著三車碑拓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為飛灰，
那里面有多少我們共同摩挲、考證、珍若性命的心血！那一簇簇火焰，
燒灼的是我們二十年來的時光與記憶。我?guī)缀醑偭?，掙脫開來，跪倒在滾燙的灰燼旁，
徒勞地用手去掬那尚有余溫的灰燼。熾熱的灰燼從指縫間溜走，如同沙漏，
仿佛我們最美好的十年光陰就在我指尖就此消散，再也抓不住分毫。趙明誠踉蹌著奔過來，
他的臉色在火光映照下慘白如紙，咳嗽得直不起腰。他用力將我從地上扶起，手臂顫抖，
怕…人在…人在就好…書、書…日后…還可以再聚…”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充滿希望，
可我分明看見，他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痛楚與絕望，那閃爍的淚光，
比眼前灼人的火光更加熾烈，更加深刻地燙傷了我的心。我們相擁在冰冷的淮河岸邊，
身后是仍在燃燒的殘骸，前方是茫茫未知的逃亡之路。亂世之中，
我們視若生命的金石事業(yè)、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靜好歲月，都如同這縷縷青煙，
飄散在凜冽的北風(fēng)之中。第三章 孤雁失群建炎三年，我們南渡至江寧府，
終于得以暫歇顛沛流離的腳步。這座江畔古城，雖不及汴京繁華，但戰(zhàn)火稍遠，
我們租下一處帶小院的宅子，院中有一洼池塘，幾竿修竹。驚魂稍定，
便將隨身攜帶的、歷經(jīng)劫難幸存下來的十余箱金石書畫開箱整理，晾曬吹風(fēng)。每每于此，
看著這些蒙塵的舊物，便恍如隔世，相對無言中，既有劫后余生的慶幸，
更有家國淪喪的切膚之痛。彼時，明誠的身體已在連年的憂患奔波的侵蝕下，
如一架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弦，繃得緊緊，卻失了韌性。他時?？人?，夜間尤甚，
我為他在藥爐前守候，藥香混合著書卷的霉舊氣息，彌漫在我們暫得的安寧里，
卻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悲涼。那年五月，江寧已是溽暑初臨。一日，忽有朝廷旨意抵達，
任命明誠為湖州知州，命其即刻赴任。接旨后，他沉默良久，望著庭中積存的箱簍，
嘆道：“烽火未息，何日方能真正安頓下來，續(xù)修我們的《金石錄》？”我知他心中所念，
唯有那些金石銘文。臨行前夜，月色凄清，透窗而入。我為他收拾行囊，
他將幾件最重要的拓本親自檢點，放入隨身書篋。夜深了，他忽然道：“清照，溫壺酒來吧。
”我依言取來酒具，他親自執(zhí)壺，在燈下將酒溫?zé)帷；鸸馓S，映著他清瘦的側(cè)臉。
當(dāng)他抬手斟酒時，寬松的衣袖滑落，赫然露出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腕，關(guān)節(jié)凸出，
皮膚下青筋蜿蜒，竟無多少血肉。我心中猛地一刺，如被針扎，
一股巨大的不祥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急忙垂下眼，強壓下喉間的哽咽，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些：“不過旬月之別，待你湖州事畢歸來，院中那棵老桂樹，
也該開花了。到時，我們正好采些桂花釀新酒?！彼а劭次?，眼中情緒復(fù)雜，有依戀，
有歉疚，亦有難以掩飾的疲憊。他沒有多說，只點了點頭，將杯中溫酒一飲而盡，
輕聲道：“好。等我?！贝稳涨宄?，我送他至江邊碼頭。晨霧迷離，江濤聲聲。舟船解纜，
他立于船頭，青衫隨風(fēng)，身影在浩渺煙波中愈行愈小，終至不見。我獨立江岸，良久良久，
直至日頭升高，霧氣散盡，心中那份空茫與不安卻愈發(fā)沉重。他走后的第三日，我強打精神，
繼續(xù)整理《金石錄》的稿本，將新近辨認出的幾處銘文注釋謄抄上去。午后的宅院異常寂靜，
唯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忽然，前院傳來一陣急促混亂的馬蹄聲與人語聲，
打破了這片死寂。我的心無端地狂跳起來。還未等我起身，老仆已引著一人踉蹌闖入書房。
來人身著驛卒服色，滿身風(fēng)塵，汗水和泥土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撲通一聲跪在庭前石階下，
頭顱深埋，不敢抬頭，聲音因急促的喘息和恐懼而斷斷續(xù)續(xù)，
人…節(jié)哀…趙大人…行至建康…途中…病發(fā)…醫(yī)藥罔效…已…已于昨日…辭世了…”“啪嗒！
”我手中的青瓷茶盞應(yīng)聲而落，砸在磚地上，碎裂聲清脆刺耳，在這死寂的午后，
如同驚雷炸響。那聲音，竟與我胸腔中某種東西碎裂的回響一模一樣。
世界仿佛瞬間失聲、失色，我只看見地上四濺的水漬和瓷片，還有那驛卒仍在翕動的嘴唇，
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沒有痛哭，沒有呼喊，我只是怔怔地站著，仿佛魂魄已隨著那聲脆響，
離開了軀殼。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徹骨的寒意才從腳底蔓延至全身，我猛地驚醒，
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哀嚎：“明誠——！”接下來的日子，如同一場模糊而痛苦的噩夢。
我日夜兼程，水路陸路交替，趕往建康。沿途山河依舊，在我眼中卻已全然失了顏色。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追上他，見他最后一面。終于趕到建康臨時安置的靈堂。
那是一座冷寂的驛館小院，白幡低垂，氣氛肅殺。棺木停放在堂中，簡陋得令人心酸。
我一步步挪近，每一步都重若千鈞。棺中之人，身著那件我親手為他縫制的月白長衫，
那是他平日最愛的便服，衣襟上我繡的折枝梅花，依然鮮活如生，仿佛還帶著我的指尖溫度。
然而，他的面容卻蒼白、僵硬、冰冷，再也尋不到一絲往日的溫存與神采。
巨大的悲痛與荒謬感淹沒了我。我俯下身，以額緊緊貼著他冰冷的額頭，
試圖用自己殘存的體溫去暖熱他，卻只感受到徹骨的寒涼。我低聲呢喃，
如同往日夫妻間的私語，卻字字泣血：“趙明誠，你失信了。你說過的，金石雖默，
卻能千年不爛，可為誓言作證。你說人心易變，金石恒久…可如今，
你先變了…你變得如此冰冷，如此沉默…你叫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眼中干澀刺痛，
竟無一滴淚水。原來極致的悲痛，是流不出眼淚的。所有的淚，
似乎早已在那千里奔喪的焦灼與絕望路上，被風(fēng)吹干，被心火蒸發(fā)了。此后漫長的歲月，
我真正成了一葉無根的斷梗，在戰(zhàn)亂的驚濤駭浪中隨波逐流，獨自漂泊。
我攜著僅存的、比性命更珍貴的殘余金石書卷，繼續(xù)向南輾轉(zhuǎn)逃難。一路歷經(jīng)的艱險困苦，
難以盡數(shù)。記憶最深的是浙東之行，過剡溪時，忽遇山洪暴發(fā)，江水猛漲。
我們所乘竹筏在激流中劇烈搖晃，終于傾覆！箱簍盡數(shù)落水，
我最最珍視的《金石錄》稿本也散落江中！“我的書！”我驚駭欲絕，那一刻不及多想，
不顧一切地撲入冰冷湍急的洪流之中。四周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