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的悲傷瞬間凝固,取而代代的是一片驚恐的煞白。
她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閃,尖叫道:“你……你胡說八道!我不知道什么血見愁!我……我是冤枉的!”
“冤枉?”我冷笑一聲,“醉月樓迎來送往,什么客人沒有?紅拂姑娘身為花魁,必然有幾個身份尊貴的恩客。你怕得罪人,不敢說出昨晚留宿的客人是誰。于是,你就和兇手合謀,用這熏香迷暈了紅拂,讓他取走了想要的東西,再偽造出現(xiàn)場!”
我的話,一半是推測,一半是詐唬。
但那個老鴇的反應(yīng),證明我猜對了!
她癱倒在地,指著我,聲音凄厲:“你血口噴人!你有什么證據(jù)!”
“證據(jù)?”我俯下身,湊到她的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不僅知道你點了香,我還知道,你為了讓這香效力更猛,還在里面加了三錢碾碎的‘春不老’。那種東西,尋常青樓可弄不到。我說的,對嗎?”
“春不老”這個名字,也是剛才突然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的。
它是一種烈性催情藥,配合迷香,能讓人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老鴇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看向我的眼神,像是見了鬼一樣。
她徹底崩潰了。
“我說!我全都說!”她嚎啕大哭起來,“是……是貴妃娘娘的弟弟!是國舅爺張德安!是他!是他昨晚點了紅拂姑娘的燈!也是他讓我點的香!他說……他說要玩點刺激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會殺了紅拂??!少卿大人饒命啊!”
張德安?
當(dāng)今張貴妃的親弟弟,那個橫行京城、無人敢惹的紈绔國舅?
我心中一動。
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怎么可能知道“血見愁”這種偏方?又怎么可能有如此高超的“雕刻”手藝?
他背后,一定還有人!
一個穿著道袍的男人……一個自稱國師的妖道……
線索,就這么串起來了。
我看向蕭明鏡,她眼中也閃過一絲明悟。
這案子,越來越有意思了。國舅爺張德安,這個名字像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湖面,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驚濤駭浪。
周圍的捕快和護(hù)衛(wèi)們,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有震驚,有恐懼,更有幾分不敢置信的荒唐。
這可是當(dāng)今圣上最寵愛的張貴妃的親弟弟!
在京城,張德安三個字,就等于王法。
現(xiàn)在,一個花魁的死,竟然牽扯到了他的身上?
老鴇的哭嚎還在繼續(xù),每一個字都在加深眾人心中的恐懼。蕭明鏡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她沒有看我,而是死死盯著癱軟如泥的老鴇,眼神銳利得像要將她剖開。
她沒被國舅爺?shù)拿^嚇住,而是在迅速判斷老鴇話里的真假。
不愧是鎮(zhèn)北王之后,這份膽色,京城里找不出第二個。
“帶走!”蕭明鏡終于開口,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情緒,“連同香爐、熏香,所有相關(guān)人等,一并帶回大理寺審問!”
“是,少卿大人!”
捕快們?nèi)鐗舫跣?,趕緊上前,七手八腳地將哭天搶地的老鴇架起來。
我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
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把水?dāng)嚋?,讓魚浮出水面。張德安就是那條被我硬生生炸出來的魚。
但我的目標(biāo),是藏在水下更深處的巨鱷——國師,玄微子。
一個紈绔子弟,或許會草菅人命,但他絕對沒有偽造現(xiàn)場的腦子,更不可能知道“血見愁”和“春不老”這種偏門的藥物組合。
他背后,必然有那個妖道的影子。
“陸九淵。”蕭明鏡走到我身邊,壓低了聲音,“你剛剛,是詐她?”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
我瞥了她一眼,沒承認(rèn),也沒否認(rèn)。
“蕭大人,尸體不會說謊,但活人會?!蔽野淹嬷掷锏尿炇癯撸褪悄前选扒C(jī)尺”,入手冰涼,質(zhì)感非凡,“有時候,想要撬開活人的嘴,需要一點小小的手段?!?/p>
我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幾個護(hù)衛(wèi)正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鎏金香爐,仿佛捧著什么燙手山芋。
蕭明鏡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
“‘春不老’……我從未聽過這種藥。”她問。
“一種南疆傳來的秘藥,能放大人的欲望,也能麻痹人的神智。”我信口胡謅,反正這些知識就像是刻在我腦子里一樣,隨取隨用,“配合‘血見愁’,效果拔群。國舅爺,還真是會玩?!?/p>
我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嘲弄。
蕭明鏡沒有接話,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審視,有好奇,甚至還有一絲……警惕?
也對。
一個賤籍仵作,知道得太多了。多到不正常。
我心中微動,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意從脊椎骨升起,腦袋也開始隱隱作痛。
這是“陰陽瞳”的后遺癥。每一次窺探死亡,都是在透支我自己的陽壽。
我不自覺地向蕭明鏡靠近了一步。
一股清雅的幽香傳來,不是熏香,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帶著一絲清涼的草木氣息。
那股氣息,似乎是從她耳垂上那對翠綠欲滴的翡翠耳墜上散發(fā)出來的。
很奇怪,一聞到這股味道,我腦中的刺痛感竟然緩解了不少。
真是個寶貝。
我貪婪地多吸了兩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對耳墜上。
“你看什么?”蕭明鏡立刻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眉頭一蹙,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眼神里的警惕又重了幾分。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失態(tài)。
“沒什么?!蔽伊⒖桃崎_目光,掩飾道,“只是覺得,蕭大人的耳墜,和這醉月樓的奢靡之氣,格格不入?!?/p>
這話說得有些冒犯,但總比被她當(dāng)成色鬼要好。
蕭明鏡冷哼一聲,顯然不信我的鬼話,但也沒再追問。
“回大理寺。”她轉(zhuǎn)身就走,步履生風(fēng),留下一個英姿颯爽的背影。
我跟在她身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yáng)。
蕭明鏡,鎮(zhèn)北王遺孤,新任大理寺少卿。
她要查案,要真相,要為父報仇。
我要續(xù)命,要自保,要揪出那個隱藏在幕后的妖道。
我們的目標(biāo),在這一刻,詭異地重合了。
這盤棋,越來越有趣了。
……
回到陰森的大理寺,氣氛比醉月樓還要壓抑。
老鴇被帶進(jìn)了審訊室,里面很快就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招供聲。
我沒有進(jìn)去,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一個仵作,參與到這一步已經(jīng)是逾越了。
我獨自回到了停尸房。
這里才是我的地盤。
冰冷的石床,濃郁的福爾馬林氣味,還有躺在白布下的紅拂。
這里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安心。
我點亮一盞油燈,豆大的火光在空曠的房間里搖曳,將我的影子拉得又細(xì)又長。
我掀開白布,再次看向紅拂的尸體。
那朵詭異的血牡丹,依舊在她胸口綻放,妖異而凄美。
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她死前最后的畫面。
黑暗的房間,搖曳的燭火,一個模糊的、穿著道袍的背影……
等等!
我猛地湊近尸體,瞳孔驟然收縮。
之前因為太過關(guān)注那朵“血牡丹”,我忽略了一個細(xì)節(jié)!
在紅拂的左臂內(nèi)側(cè),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點。
像是一顆朱砂痣。
我立刻翻出我的“千機(jī)尺”,小心翼翼地?fù)荛_那附近的皮膚組織。
這不是天生的痣!
這是一個刺青,或者說,一個烙印。圖案很小,只有米粒大小,像是一朵小小的火焰。
這個圖案……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我閉上眼睛,努力在腦海中搜索。
不是從紅拂那里獲得的記憶,而是我自己的,屬于陸九淵的記憶。
有了!
是我剛到大理寺當(dāng)仵作時,處理過的一具無名男尸。
那人是從護(hù)城河里撈上來的,渾身泡得發(fā)白,身份不明,最后只能草草下葬。
我記得很清楚,在他的左臂上,同樣的位置,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火焰烙??!
當(dāng)時我以為只是個普通的江湖門派標(biāo)記,并未在意。
現(xiàn)在想來,事情絕不簡單!
難道說,這烙印代表了某種特殊的身份?
和國師的“九幽長生陣”有關(guān)?
國師在收集特殊命格者的精血……難道紅拂也是其中之一?那具無名男尸也是?
一個個疑問在我腦中炸開,線索似乎越來越多,但迷霧也越來越濃。
就在這時,停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蕭明鏡走了進(jìn)來。
她換下了一身緊身的勁裝,穿上了一件緋色的官袍,少了幾分江湖俠氣,多了幾分官場威嚴(yán)。
她身后,還跟著一個須發(fā)半白、神情倨傲的老者。
大理寺卿,王承恩。
一個在官場浸淫了三十年的老狐貍。
“陸九淵,”王承恩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目光在我身上掃過,帶著一種審視貨品般的輕蔑,“你好大的膽子,一個小小仵作,竟敢在案發(fā)現(xiàn)場私自審訊,還敢攀誣國舅爺?”
來了。
興師問罪的來了。
我放下千機(jī)尺,站直身體,不卑不亢地回答:“回稟大人,學(xué)生只是根據(jù)尸體上的線索,進(jìn)行合理的推斷。至于老鴇說了什么,并非學(xué)生能夠左右?!?/p>
“巧舌如簧!”王承恩冷哼一聲,“張國舅身份何等尊貴,豈是你能隨意揣測的?此案到此為止,找個兇手,盡快結(jié)案,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
找個兇手?
我心中冷笑。
這就是朝堂,這就是官場。真相在權(quán)勢面前,一文不值。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向蕭明鏡。
我想看看她的選擇。
是選擇妥協(xié),保住自己的官位?還是選擇堅持,和整個權(quán)貴階層為敵?
蕭明鏡的臉色很難看。
“王大人,”她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老鴇已經(jīng)畫押招供,供出張德安是昨夜紅拂的座上賓,并且承認(rèn)是受張德安指使,才點了那特殊的迷香。人證物證俱在,此案,不能就這么結(jié)了?!?/p>
“蕭少卿!”王承恩的臉色沉了下來,語氣也重了幾分,“你還年輕,不懂朝堂的兇險!張貴妃圣眷正濃,張家權(quán)傾朝野,你動張德安,就是動張家,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個后果嗎?別忘了,你父親鎮(zhèn)北王的前車之鑒!”
提到鎮(zhèn)北王,蕭明鏡的身體明顯一僵。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憤怒,但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正因為家父之鑒,我才更要查明真相,還死者一個公道,還大虞一個朗朗乾坤!”她的話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好!
不愧是我看中的……搭檔。
王承恩氣得胡子都在發(fā)抖,他指著蕭明鏡,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不可理喻!”
他猛地一甩袖子,怒氣沖沖地對我說:“陸九淵,你已經(jīng)被撤職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準(zhǔn)再插手此案,立刻給我滾出大理寺!”
撤職?
我愣了一下。
這老狐貍,動不了蕭明鏡,就拿我這個軟柿子開刀。
殺雞儆猴。
也好。
我正愁沒有理由脫身,去查我自己的事情。
我躬身一揖,語氣平靜:“學(xué)生遵命?!?/p>
說完,我便開始收拾我的驗尸工具。我的東西不多,就一個工具箱,一把千機(jī)尺。
“等等?!?/p>
蕭明鏡突然開口。
她轉(zhuǎn)過身,定定地看著我,然后又轉(zhuǎn)向王承恩。
“王大人,陸九淵是我親自向刑部要來的人,他不是大理寺的正式編制,您無權(quán)撤他的職。”
她的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
“而且,此案疑點重重,陸九淵的驗尸之能,無人能及。我需要他協(xié)助我辦案?!?/p>
王承恩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蕭明鏡!你這是要為了一個賤籍仵作,跟本官作對嗎?”
“我不是跟大人作對,我是在辦案?!笔捗麋R寸步不讓,“此案,我以大理寺少卿之名接下,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擔(dān)!若是王大人執(zhí)意阻攔,我這就進(jìn)宮面圣,請皇上定奪!”
面圣!
王承恩的臉,瞬間從豬肝色變成了煞白。
他死死地盯著蕭明鏡,眼神陰鷙,像一條隨時準(zhǔn)備咬人的毒蛇。
他不敢賭。
誰都知道,皇上對這位鎮(zhèn)北王的遺孤,多少有些愧疚和憐惜。
若是蕭明鏡真的鬧到御前,他這個大理寺卿,絕對討不了好。
停尸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良久。
王承恩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好……好……好一個鎮(zhèn)北王之女!蕭少卿,你好自為之!”
他再次一甩袖子,轉(zhuǎn)身憤然離去,那背影,狼狽得像一只斗敗的公雞。
危機(jī),暫時解除了。
我看著蕭明鏡的側(cè)臉,她緊繃的下顎線條,顯示出她剛才也并非表面上那么云淡風(fēng)輕。
為了我這個“賤籍仵作”,公然頂撞上司,甚至不惜以官位前途相搏。
這個女人,有點意思。
“多謝蕭大人?!蔽艺嫘膶嵰獾卣f道。
“不必?!彼D(zhuǎn)過頭,看著我,眼神恢復(fù)了清冷,“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案子。我需要你的眼睛和你的……知識。”
她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知識”來源詭異,她既要用,又要防。
“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真正的發(fā)現(xiàn)了?!彼叩轿疑磉?,目光落在我剛剛正在查看的紅拂的手臂上。
我沒有隱瞞,指著那個火焰烙印說:“這個。我懷疑,這是一種身份標(biāo)識。我之前在另一具尸體上也見過?!?/p>
“哦?”蕭明鏡立刻來了興趣,“什么樣的尸體?”
“一年前,護(hù)城河里撈出來的無名男尸。”
蕭明鏡的眉頭皺了起來:“一年前的卷宗……恐怕不好找了?!?/p>
“不,我記得。”我打斷她,“我記得他的樣子,記得他身上每一處特征。如果需要,我可以把他畫下來?!?/p>
這也是我從無數(shù)尸體上獲得的“能力”之一——過目不忘的記憶和堪比畫師的繪畫技巧。
蕭明鏡再次用那種審視的目光看著我。
“陸九淵,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終于問出了這個一直盤旋在她心底的問題。
我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蕭大人,我是什么人不重要?!?/p>
“重要的是,我知道兇手是誰,也知道他想干什么?!?/p>
“而你,需要我?!?/p>
我的話,像一把錘子,敲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中閃過無數(shù)情緒,震驚、懷疑、掙扎,最后,都化為了一片決然。
“好?!彼c頭,“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能幫我查明真相。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本官的私人仵作,不受大理寺節(jié)制,只對我一人負(fù)責(zé)?!?/p>
“作為交換,”她頓了頓,補(bǔ)充道,“大理寺的卷宗庫,你可以隨意查閱?!?/p>
成了!
這正是我想要的!
大理寺的卷宗庫,記載著大虞王朝數(shù)十年來所有的陳年舊案,那里,一定有更多關(guān)于火焰烙印,關(guān)于國師的線索!
“成交?!蔽腋纱嗬涞鼗卮?。
“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蕭明鏡顯然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了主心骨,“直接去國舅府抓人?”
“不。”我搖了搖頭,“現(xiàn)在去,只會打草驚蛇。張德安只是個棋子,我們要釣的,是他身后的那條大魚。”
我走到油燈前,拿起紙筆。
“我們得先做點準(zhǔn)備?!?/p>
我的筆尖在紙上飛快地移動,很快,一個人的肖像就躍然紙上。
那是一個面目浮腫、神情驚恐的男人。
正是那具一年前的無名男尸。
“你派人去查,全城排查,看看最近有沒有類似這種帶火焰烙印的人失蹤或者死亡?!蔽覍嬒襁f給蕭明鏡。
然后,我又拿起另一張紙。
“至于國舅爺……”我笑了笑,眼神變得有些冷,“我們得送他一份大禮?!?/p>
“什么大禮?”
“一份讓他無法拒絕,也無法辯駁的……罪證。”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紅拂的尸體上。
那朵血牡丹,在燈火下,紅得觸目驚心。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我腦中成型。
既然國師能用死人“雕刻”出牡丹,那我,為什么不能讓死人,親口“說出”兇手的名字呢?
我要讓整個京城的人都看看,這盛世之下,隱藏著何等的骯臟與罪惡!
我要讓那高高在上的國師知道,他面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