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間,瞬間死寂。
窗外京城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音墻擋住,半點也透不進(jìn)來。
我的心跳聲,和蕭明鏡驟然收緊的呼吸聲,在靜謐中交織,擂鼓一樣,又悶又響。
血牡丹,是自愿赴死。
她精心設(shè)計了自己的死亡,甚至,還為某個不知名的兇手鋪好了路。
這他媽叫什么事?
我一個仵作,驗的是枉死之人,求的是沉冤得雪??涩F(xiàn)在,死者本人就是半個兇手,這冤,找誰去申?
我感覺我的世界觀,連同我那套祖?zhèn)鞯尿炇瑴?zhǔn)則,正在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捏碎,重塑,再狠狠地踩上幾腳。
京城,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荒謬!”
蕭明鏡終于開口,聲音又冷又硬,像是兩塊冰撞在一起。
她死死盯著那半杯殘茶,手背上青筋畢露。
看得出來,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整個人正處在邏輯崩塌的邊緣。
法律,講的是證據(jù),是動機(jī),是公道。
可一個一心求死,還主動配合兇手的人,她的動機(jī)是什么?她要的,又是什么公道?
“不,不荒謬?!蔽覔u了搖頭,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卻偏偏有一條線,無比清晰地冒了出來,“大人,你想想,如果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入骨,但又殺不掉他,她會怎么做?”
蕭明鏡猛地抬頭看我,眼神銳利如刀。
“借刀殺人?!彼龓缀跏且е勒f出這四個字。
“對,借刀殺人。”我指了指地上的尸體,“但血牡丹玩得更絕,她借了兩把刀,一把慢刀,一把快刀。而且,她把自己,也做成了其中一把刀!”
我越說,思路越清晰,后背的寒毛也跟著一根根豎起。
“那個下‘七日斷腸散’的人,是她的仇人。她知道自己中毒了,但她不說,她就這么等著,等著毒發(fā)。同時,她用自己的死,去構(gòu)陷另一個人!那個用匕首殺了她的人!”
一案兩兇。
一個下毒,一個殺人。
血牡丹,這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人,她用自己的命,做了一個局,一個要把兩個仇人,全都拖進(jìn)地獄的局!
我的天……
什么樣的深仇大恨,才能讓一個女人對自己這么狠?
我看著血牡丹那張已經(jīng)失去血色,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忽然覺得,這綻放在她身上的血色牡丹,不是什么妖邪之術(shù),而是她用生命澆灌出的,最惡毒的詛咒。
蕭明鏡沒有說話。
她繞著房間,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的高馬尾隨著動作輕輕搖晃,但整個人的氣場,卻像是一塊被死死壓住的巨石,沉重,且充滿了即將爆發(fā)的危險。
我知道,她正在用她的方式,重新審視這個案子,重新構(gòu)建整個邏輯鏈。
而我,則選擇相信我的鼻子。
我爹說過,死人不會說話,但他們身上的味道,會留下他們最后的故事。
毒藥的味道我找到了,但血牡丹的故事,絕不僅僅只有毒藥。
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鼻腔。
房間里,血腥味,脂粉味,酒味,毒藥那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像是一群瘋子在我的腦子里尖叫。
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像篩沙子一樣,把這些濃烈的、霸道的味道,一層層過濾掉。
然后,在所有味道的最底層,我聞到了一絲……極其微弱,也極其獨特的味道。
那是一種……焚香的味道。
但不是普通寺廟里那種普普通通的檀香,也不是大戶人家用的名貴沉香。
這種香,清冷,幽遠(yuǎn),帶著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
我敢肯定,我絕對在哪里聞到過!
我猛地睜開眼,目光開始在房間里瘋狂搜索。
這股味道是從哪里來的?
梳妝臺?不對。
床榻?不對。
衣柜?也不對。
味道太淡了,就像是某個經(jīng)常焚燒這種香的人,在這里短暫停留過,身上沾染的氣息,無意中留下了一縷。
我的視線,最終定格在了窗邊的一張書案上。
案上,筆墨紙硯俱全,甚至還放著一本翻開的書。
我快步走過去,俯下身,湊近那本書。
就是它!
那一縷清冷的香氣,正是從這本書的書頁上散發(fā)出來的!
“大人!”我壓低聲音,生怕驚擾了這縷脆弱的線索。
蕭明鏡立刻走了過來,目光落在書頁上。
那是一本很普通的詩集,《花間集》。
“這香……有問題?”她顯然也聞到了,眉頭皺得更緊。
“有問題。”我點頭,努力在記憶里搜索,“這種香,我一定聞過。它很特殊,用的不是凡品木料,倒像是一種……藥材?!?/p>
對,藥材!
我腦中靈光一閃!
我想起來了!
是國師!玄微子!
上次跟著我們頭兒去給大理寺卿送公文,遠(yuǎn)遠(yuǎn)見過那位被全京城奉為神仙的國師大人一面。
當(dāng)時離得遠(yuǎn),沒看清臉,但那股子獨特的、仿佛不屬于人間的香火氣,卻死死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因為那味道,和我以前在義莊里聞到的一些用來保存尸身的特殊藥材,有七八分相似!
所以當(dāng)時我還在心里嘀咕,這國師大人,怕不是個行走的防腐劑?
難道……
血牡丹的死,和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國師有關(guān)?
一個青樓花魁,一個護(hù)國天師。
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怎么會扯上關(guān)系?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可能觸碰到了一個絕對不該觸碰的秘密。
不行,不能說!
這事兒要是說出來,別說查案了,我這條小命今天就得交代在這兒。
我只是個小仵作,我只想賺錢糊口,我不想摻和進(jìn)這種神仙局里??!
“是什么?”蕭明鏡追問道,她的耐心顯然不太好。
我腦子飛速旋轉(zhuǎn),瞬間想好了說辭。
“我想起來了,”我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是‘靜心香’,宮里一些貴人喜歡用。據(jù)說能安神,靜氣,但因為其中一味主料‘龍涎草’極難尋覓,所以非常金貴,市面上根本見不到。”
這是我從一本雜記上看來的,半真半假,正好拿來糊弄。
“宮里?”蕭明鏡的表情,果然變得更加凝重。
“對,”我重重點頭,繼續(xù)把水?dāng)嚋?,“能用上這種香的人,非富即貴,而且,絕對是宮里有頭有臉的人物?!?/p>
我故意把線索引向后宮,而不是那位超然物外的國師。
后宮爭斗,雖然也兇險,但總比對上一個活神仙要安全得多。
蕭明鏡拿起那本《花間集》,仔細(xì)翻看。
“書是新的,墨跡也新。看來,有人經(jīng)常來這里,和血牡丹一起看書品香?!彼湫σ宦暎耙粋€風(fēng)塵女子,卻過著堪比大家閨秀的生活。看來,她的恩客,身份不簡單。”
我沒敢接話,心里卻瘋狂吐槽。
何止是不簡單,簡直是要上天了!
如果真是那位國師,那這案子背后牽扯的東西,簡直不敢想象。
就在這時,蕭明鏡翻書的手,突然停住了。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某一頁上。
“陸九淵,你過來。”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心里咯噔一下,連忙湊過去。
那是一頁很正常的詩詞,但蕭明鏡指著的地方,是書頁的頁腳。
那里,用極細(xì)的朱砂筆,畫著一個圖案。
一個……小小的,正在牽線跳舞的木偶。
那木偶畫得惟妙惟肖,四肢被無形的絲線拉扯著,擺出一個極為怪異扭曲的姿勢。
我瞳孔猛地一縮!
這個圖案,我見過!
不對,不是我見過,是我在驗另一具尸體的時候,從死者的記憶里“看”到過!
那是前幾天,城西一個姓錢的富商,暴斃家中。
我去驗尸,用陰陽瞳看到了他死前最后一幕——他就擺著和這個木偶一模一樣的姿勢,面帶詭笑,七竅流血而死!
當(dāng)時現(xiàn)場找不到任何他殺的痕跡,官府最后只能以“突發(fā)惡疾”結(jié)案。
可我知道,不是的。
那根本不是惡疾,那是一種……詛咒!
現(xiàn)在,這個代表著詛咒的圖案,竟然出現(xiàn)在了血牡丹的書上!
難道,錢富商的死,和血牡丹的死,有關(guān)聯(lián)?
這案子,是案中案!
“你看出了什么?”蕭明鏡見我臉色不對,立刻問道。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該怎么解釋?
說我能看見死人記憶?說我知道這個圖案代表著另一種殺人手法?
那我明天就不是在大理寺驗尸了,我會被送到國師的煉丹爐里,當(dāng)藥渣。
“沒……沒什么,”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指著那個木偶,“大人你看,這木偶畫的……有點邪門。而且,這朱砂的顏色,好像也不太對?!?/p>
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想去蘸一點那朱砂。
蕭明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別碰!”她厲聲喝道,“你不覺得,這朱砂的顏色,太鮮艷了嗎?”
鮮艷?
我凝神看去。
經(jīng)她這么一提醒,我才發(fā)現(xiàn),那畫著木偶的朱砂,確實紅得有些過分,紅得發(fā)黑,像是……
像是干涸的血跡!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竄進(jìn)我的腦子。
這他媽的,該不會是人血畫的吧?!
我下意識地,將我那把烏木千機(jī)尺,伸了過去。
我想用尺子的尖端,輕輕刮一點下來聞聞。
這是我的習(xí)慣,遇到可疑的粉末狀東西,我都會用尺子尖刮一點,放在鼻下分辨。
這把尺子跟了我很多年,比我的手還穩(wěn)。
然而,就在我的千機(jī)尺,尺尖觸碰到那個血色木偶圖案的一瞬間!
異變,陡生!
嗡——!
一聲仿佛來自亙古洪荒的低沉嗡鳴,毫無征兆地在我的腦海深處炸開!
我手中的千機(jī)尺,這把我用了十幾年,除了結(jié)實耐用外平平無奇的驗尸工具,此刻竟然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變得滾燙!
一股磅礴、滄桑、卻又帶著無盡死寂的氣息,順著尺身,瘋狂地涌進(jìn)我的手臂,沖向我的天靈蓋!
眼前的一切,瞬間扭曲,崩碎!
蕭明鏡驚駭?shù)哪?,古色古香的房間,窗外的天光……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黑暗的中央,是一座巨大到無法想象的青銅祭壇。
祭壇之上,無數(shù)道血色的符文鎖鏈,從四面八方延伸而來,死死捆著一個……人?
不,那不是人!
那是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但雙目緊閉,神情悲憫,身穿古老冕服的少年!
他的心臟位置,插著九柄閃爍著幽光的青銅長矛。
他的鮮血,早已流干,化作了祭壇下奔騰不息的血色長河。
他是誰?
不,他是我?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就在我驚駭欲絕的時候,那個被釘在祭壇上的“我”,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
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虛無!
他看著我,或者說,是透過無盡的時空,看著現(xiàn)在的我。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無盡的悲涼,無盡的孤寂,還有一絲……解脫?
緊接著,一股龐大的、不屬于我的記憶洪流,夾雜著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狠狠地沖進(jìn)了我的腦海!
“九幽……長生……”
“以吾之血肉,鎮(zhèn)壓國運(yùn)……”
“守陣人……鑰匙……使命……”
“她……在等你……”
……
“啊——!”
我慘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依舊是血牡丹的房間。
手里,依舊握著那把千機(jī)尺。
但尺子已經(jīng)恢復(fù)了冰冷的觸感,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
可我腦子里,那股撕裂般的劇痛,和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與聲音,卻在瘋狂地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陸九淵!你怎么了?!”
蕭明鏡的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緊張。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抓著我的胳膊,掌心全是冷汗。
而我自己的臉上,也一片濕漉。
我抬起手,摸了一把。
是血。
我的眼睛,鼻子,耳朵,都在往外滲血。
七竅流血!
和那個被詛咒的錢富商,死狀一模一樣!
“我……我沒事……”我喘著粗氣,感覺整個身體都被抽空了。
剛才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陽壽,至少被削掉了十年!
比我以前動用十次陰陽瞳加起來的消耗還要多!
這把破尺子,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它為什么會和那個血色木偶圖案產(chǎn)生反應(yīng)?
祭壇上的那個少年,又到底是誰?!
無數(shù)的疑問,像是一張巨網(wǎng),將我死死罩住,讓我?guī)缀踔舷ⅰ?/p>
“你流血了!”蕭明鏡顯然不信我的鬼話,她一把奪過我手里的千機(jī)尺,又拿起那本《花間集》,眼神里充滿了忌憚。
“這東西,有問題。”她斷言道,“上面的圖案,不是畫,是咒!”
咒?
我心里一動。
難道,剛才我看到的那些,不是幻覺,而是這把尺子,觸碰了那個血咒之后,激發(fā)出的某種……記憶?
誰的記憶?
尺子的?還是那個畫下血咒的人的?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笔捗麋R將書和尺子用手帕小心包好,遞給門外候著的下屬,然后回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我,“關(guān)于這個木偶圖案,你一定知道什么。別用那些鬼話糊弄我,陸九淵,我的耐心是有限的?!?/p>
我看著她那張不容置疑的臉,心里一片苦澀。
我知道,這次,是瞞不過去了。
再瞞下去,死的可能就是我了。
我深吸一口氣,擦掉臉上的血跡,啞著嗓子開口:“大人,這個案子,可能……已經(jīng)不是大理寺能管的了?!?/p>
“什么意思?”
“這個圖案,”我指了指她下屬手里的東西,“我見過。前幾天,城西錢富商暴斃,我驗尸的時候,在他家里的一面鏡子背面,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圖案。他死的時候,就是擺著和這個木偶一樣的姿勢。”
蕭明鏡的瞳孔,驟然收縮。
“錢富商的案子,不是結(jié)了嗎?說是惡疾?!?/p>
“那是官府的說法?!蔽覔u了搖頭,決定再多拋出一點信息,一點能讓她意識到事情嚴(yán)重性,從而把我這個小人物摘出去的信息,“但在我看來,他更像是……被什么東西,抽干了精氣神,魂飛魄散而死。”
“魂飛魄散?”蕭明鏡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驚疑,“陸九淵,你只是個仵作,不要說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p>
“大人,我只是在說我看到的事實?!蔽矣纤哪抗猓蛔忠痪涞?,“血牡丹的死,錢富商的死,絕對不是巧合。他們背后,有一個共同的兇手。而這個兇手,他用的,不是刀,不是毒,而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手段。”
我賭,蕭明鏡會相信我。
因為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官僚。
從她身上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鐵血煞氣,我就能猜到,她見過的生死,絕對比我這個仵作要多得多。
果然,蕭明 new
明鏡沉默了。
她看著我,眼神變幻不定,像是在評估我話里的真實性。
半晌,她才緩緩開口:“錢富商……是鎮(zhèn)北王舊部,十二人之一?!?/p>
什么?!
我整個人都懵了。
鎮(zhèn)北王舊部?
不就是蕭明鏡正在追查的那條線嗎?
血牡丹案,傀儡咒殺案,鎮(zhèn)北王舊部暴斃案……
三條看似毫不相干的線索,在這一刻,被那個血色的木偶圖案,詭異地串聯(lián)在了一起!
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已經(jīng)在我面前,露出了它猙獰的一角。
而我,一個只想安安分分當(dāng)個小仵作的我,好像……已經(jīng)被死死纏在了網(wǎng)的中央。
這日子,真他娘的沒法過了。我感覺自己像個脫光了衣服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傻子,每一寸皮膚都暴露在蕭明鏡那幾乎能穿透人心的視線里。
冷。
刺骨的冷。
我后悔了。
我他娘的就不該多那句嘴。什么魂飛魄散,什么無法理解的手段,我一個仵作,說這些不是找死嗎?
她不信,我就是妖言惑眾。
她信了,我就是那個唯一能看穿真相的異類。
無論哪種結(jié)果,我都得被她攥在手心里,再也別想脫身。
時間仿佛凝固了。
空氣里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和我那擂鼓一樣的心跳。
蕭明鏡一言不發(fā),就那么站著。她不像是在看我,更像是在看一件剛剛出土、還沾著泥土、搞不清用途的古怪器物。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篤,篤,篤。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天靈蓋上。
“大人,”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小的就是胡說八道,您別當(dāng)真。也許……也許就是巧合,錢富商年紀(jì)大了,身子骨本來就……”
“閉嘴。”
她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子扎進(jìn)我耳朵里。
我立刻噤聲,把剩下的話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她繞過桌子,緩緩朝我走來。
名貴的官靴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一步,兩步……她在我面前站定,一股夾雜著血腥和皂角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地想后退,后背卻撞上了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陸九淵?!彼⑽⒏┥?,與我平視。
我們離得極近,我甚至能看清她瞳孔里映出的我那張驚慌失措的臉。
“你怕什么?”她問。
廢話!能不怕嗎?你一個大理寺少卿,手握生殺大權(quán),跟我一個小仵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呸,是跟我一個嫌犯單獨談話,我能不怕嗎?
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敢說。
我只能垂下眼簾,做出瑟縮的樣子:“大人威勢逼人,小的……小的膽子小?!?/p>
“膽子???”她嗤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嘲諷,“膽子小的人,敢在停尸房里藏一個大活人?膽子小的人,敢在驗尸格目上做手腳,糊弄整個大理寺?膽子小的人,敢跟我講鬼神故事?”
她每說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
完了,這娘們兒把我查了個底兒掉。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有什么秘密?!笔捗麋R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我只問你,你想不想活?”
我想!我做夢都想!
我拼命點頭,像個搗蒜的雞。
“很好?!彼逼鹕碜樱匦吕_距離,那股迫人的壓力才稍稍減退。
“從現(xiàn)在起,你不再是大理寺的仵作?!?/p>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就要卸磨殺驢了?
“你,歸我調(diào)遣。”她丟下一句話,仿佛是在宣布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個案子,由我親自來查。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你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任何與案子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一字不漏地告訴我?!?/p>
“當(dāng)然,”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作為交換,我會保你活著。不管兇手是誰,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只要你跟在我身邊,沒人能動你。你的月錢,翻三倍?!?/p>
這……這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我愣住了。
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被她滅口,被她關(guān)進(jìn)大牢嚴(yán)刑拷打,卻唯獨沒想過這種展開。
她竟然要用我?
用我這個在她眼里“神神叨叨”的仵作,去查一樁牽扯到鎮(zhèn)北王舊部的驚天大案?
我腦子飛速旋轉(zhuǎn)。
這是個火坑,跳進(jìn)去就可能粉身碎骨。但這也是個機(jī)會,一個能讓我接觸到更多線索,甚至……接觸到她耳垂上那對翡翠耳墜的機(jī)會。
我的“陰陽瞳”每次發(fā)動,都會消耗我的陽壽,讓我頭痛欲裂。但上次在血牡丹的房間里,靠近她的時候,那種痛苦明顯減輕了。
我懷疑,是她那對耳墜的緣故。
那東西,能壓制我身上的反噬。
想要活命,我就必須靠近她。
“怎么,不愿意?”見我遲遲不答,蕭明鏡的眉毛又?jǐn)Q了起來。
“愿意!小的愿意!”我猛地抬起頭,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活像個剛得了賞錢的店小二,“為大人效力,是小的三生修來的福分!別說三倍月錢,就算不給錢,小的也心甘情愿!”
大丈夫能屈能伸,先保住小命再說。
臉面?那是什么東西?能吃嗎?
蕭明鏡顯然對我這副毫無骨氣的樣子十分鄙夷,她甚至懶得再多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對門外吩咐:“來人?!?/p>
一名護(hù)衛(wèi)應(yīng)聲而入。
“帶他去收拾東西,從今天起,他就住在我府上。派兩個人看著他,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他踏出府門半步?!?/p>
我靠!
這是招攬?這他媽是軟禁!
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大人,這……不妥吧?”我急忙道,“小的賤籍,怎能入住大人府?。總鞒鋈Υ笕寺曌u(yù)有損??!”
“我的聲譽(yù),輪不到你來操心?!笔捗?
明鏡冷冷打斷我,“你只需要記住,你的命,現(xiàn)在是我的?!?/p>
她說完,便不再理我,徑自走到桌邊,開始審視那本被我鮮血浸染的書。
護(hù)衛(wèi)走到我身邊,做了個“請”的手勢,面無表情,眼神卻帶著警告。
我還能說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比了個中指,然后灰溜溜地跟著護(hù)衛(wèi)走了出去。
從大理寺的停尸房,搬進(jìn)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聽起來像是升官發(fā)財,可我知道,我只是從一個大籠子,換進(jìn)了一個更精致、更危險的小籠子。
蕭明鏡的府邸,果然和她的人一樣,處處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沒有多余的裝飾,黑白灰三色構(gòu)成了整個府邸的主調(diào)。院子里的下人護(hù)衛(wèi),個個神情肅穆,走路都帶著風(fēng),一看就是上過戰(zhàn)場見過血的。
我被安排在一間偏僻的客房里,說是客房,其實跟柴房也差不了多少。除了一張硬板床和一張桌子,再無他物。
門口,兩個彪形大漢跟門神一樣杵著,我上個茅房都寸步不離。
我算是徹底失去了人身自由。
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枕著自己的胳膊,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鎮(zhèn)北王舊部、血色木偶、咒殺、魂飛魄散……
這一切的背后,到底藏著什么?
那個兇手,或者說那個“東西”,為什么要用如此詭異的手段,接二連三地殺死這些人?
還有蕭明鏡,她查這個案子,真的是為了所謂的公道,還是為了查清她父親當(dāng)年死亡的真相?
最關(guān)鍵的是,我那把用了好幾年的驗尸尺,那把破木尺子,怎么就跟咒術(shù)扯上關(guān)系了?
我越想頭越痛,索性閉上眼,開始回憶我得到那把尺子的情景。
那是我剛當(dāng)上仵作不久,我?guī)煾?,一個干了一輩子仵作的老頭,在臨死前把它交給我的。
他說,這是陸家的祖?zhèn)髦铮小扒C(jī)尺”,能度量世間萬物,讓我好生保管。
當(dāng)時我只當(dāng)是老頭子的臨終遺言,并沒放在心上。一把破木尺而已,能有什么玄機(jī)?這么多年,我也一直拿它當(dāng)普通的尺子用,量量傷口,測測尸斑,從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直到今天,它沾染了那個血咒。
難道……它真的是一件法器?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我的腦海。
如果尺子是法器,那我呢?我這個每次驗尸都能“看見”死者記憶,甚至獲得死者能力的怪胎,又算什么?
這一切,會不會都和我那從未謀面的父母有關(guān)?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一個激靈坐起來,沒等我開口,房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來人是蕭明鏡的貼身護(hù)衛(wèi),就是之前在停尸房門口接走證物的那個。
他臉色凝重,語速極快:“陸九淵,大人有令,馬上跟我們走一趟。”
“又……又出事了?”我的心猛地一提。
護(hù)衛(wèi)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神催促我。
我不敢耽擱,連忙跳下床,跟著他快步走出院子。
府外,一輛不起眼的黑色馬車已經(jīng)備好。蕭明鏡一身黑衣勁裝,早已等在車旁。
她看到我,只是簡單地吐出兩個字:“上車?!?/p>
馬車一路疾馳,車廂里顛簸得厲害,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好幾次想開口問問情況,但看到蕭明鏡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又把話咽了回去。
直覺告訴我,肯定又死人了。
而且,死的人,絕對不簡單。
馬車最終停在了一處僻靜的巷口。
一下車,一股濃郁的、甜膩的檀香味就鉆進(jìn)了我的鼻子。
巷子盡頭,是一座二層小樓,門楣上掛著一塊陳舊的牌匾——“百戲樓”。
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傀儡戲班。
幾個大理寺的官差守在門口,看見蕭明鏡,立刻躬身行禮。
“大人,現(xiàn)場已經(jīng)封鎖了?!?/p>
蕭明鏡點了點頭,徑直走了進(jìn)去。我緊隨其后。
一進(jìn)門,我的汗毛就“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
大堂里,沒有點燈,光線昏暗。
四周的架子上,墻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偶。有唱戲的花旦,有威武的將軍,有慈眉善目的老者,也有憨態(tài)可掬的孩童……
它們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
但在此時此地,那一張張涂著油彩的笑臉,卻顯得無比詭異,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我們。
大堂中央,鋪著一塊巨大的紅毯。
一個人,就那么跪坐在紅毯中央。
他穿著一身戲服,背對著我們,身體微微前傾,雙手高高舉起,手腕上,似乎還系著什么東西。
那個姿勢……
我的瞳孔驟然緊縮。
那個姿勢,和我在血牡丹案中看到的那個木偶,一模一樣!
蕭明鏡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呼吸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凝滯。
一個官差提著燈籠走上前,低聲道:“大人,死者是百戲樓的班主,叫侯三。我們的人趕到時,他就已經(jīng)斷氣了?,F(xiàn)場沒有打斗痕跡,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兇器?!?/p>
蕭明鏡繞到尸體前面,我也跟了過去。
借著燈籠的光,我終于看清了死者的臉。
侯三大概五十多歲,臉上畫著濃墨重彩的油彩,眼睛瞪得極大,嘴巴也張著,表情既驚恐又茫然,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無法理解的東西。
最詭異的是他的手腕。
他的雙手手腕上,各纏著一根極細(xì)的、幾乎透明的絲線。
絲線的另一頭,連接著房梁。
他就這樣被無形的絲線吊著,像一個演砸了戲,被隨意丟棄在舞臺中央的牽線木偶。
“他也是鎮(zhèn)北王舊部?”我下意識地問道。
蕭明鏡的目光從尸體上移開,落在我身上,眼神復(fù)雜。
“是。第十三個人?!?/p>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疲憊和……恐懼。
我明白了。
這不是結(jié)束,這僅僅是開始。
那個隱藏在暗處的兇手,正在用這種殘忍而詭異的方式,一個一個地,清除掉所有和鎮(zhèn)北王有關(guān)的人。
“陸九淵。”蕭明鏡突然叫我的名字。
“小的在?!?/p>
“驗尸?!彼畹?,“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記住,是‘一切’?!?/p>
她在“一切”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要的,不僅僅是刀口、毒素、骨骼傷痕這些常規(guī)的東西。
她要的,是我用那雙“不祥”的眼睛,看到的東西。
我點了點頭,走到尸體旁邊,蹲下身。
這一次,我沒有絲毫猶豫。
因為我知道,從我被卷入這件事開始,我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不把那個鬼東西揪出來,死的就是我。
我伸出手,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檢查尸體的口鼻。
可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侯三皮膚的剎那——
“嗡!”
我腰間那把一直平平無奇的千機(jī)尺,突然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嗡鳴,并且……開始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