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絳珠初入榮國府轎簾被掀開時，林黛玉看見滿地積雪反著光。
她縮了縮裹在銀鼠襖里的手腕，邢夫人拉她下轎時覺得掌心一輕?！斑@么點分量，
倒像雪堆的?！睒s國府正廳比揚州鹽院衙門還高，熏籠熱氣撲得人眼暈。
賈母摟住她時腕間佛珠碰著額角，有些涼。她聽見老人喉嚨里的哽咽?！拔疫@些兒女，
最疼的唯有你母親。”黛玉垂頸不應(yīng)聲。她知道滿屋子人都在看，那些目光掃過她素銀簪子，
停在她過于單薄的肩線。王嬤嬤教過的，不能失儀。穿紅綾襖的丫鬟突然笑出聲：“老太太，
寶哥兒回來了！”簾子嘩啦響。項戴金瓔珞的男孩闖進來，發(fā)辮被風吹得散亂。
他直接撲到賈母膝前，卻側(cè)臉望過來?！斑@個妹妹，我認得。”滿堂哄笑。
賈母拍他后背：“胡說什么，這是你林姑媽家的妹妹。”“就是認得?！彼虉?zhí)地重復(fù)，
從荷包里掏出顆松子糖，“你吃不吃？”糖塊明顯被焐化了，黏在銀箔紙上。黛玉往后躲，
袖口卻被他拽住?！皩氂駝e鬧。”王夫人聲音從右上首傳來，“林姑娘舟車勞頓，
經(jīng)不起你纏?！蹦呛⒆臃炊扛?。他手指溫熱，擦過她手背時留下糖漬?！懊妹醚劬t，
哭過對不對？”夜間碧紗櫥里，黛玉確實哭了。錦被太厚，銅漏滴答聲太響。
她憋著氣抹眼淚，怕守夜的紫鵑聽見。帳幔突然被掀開。寶玉抱著枕頭鉆進來，
中衣帶子系歪了。“我就知道你沒睡。”黛玉驚得坐起：“你怎么...”“襲人睡熟了。
”他塞來個手爐，“用我衣服裹著的，還熱。”暖意順著掌心往上升。黛玉攥緊手爐邊緣，
聽見自己心跳撞著緞面。“不合規(guī)矩。”“榮國府我就是規(guī)矩?！彼P腿坐腳踏上，
“你哭什么？”“沒哭?！薄懊髅饔??！彼鋈粶惤?，“是不是想家？”黛玉扭臉對著紗帳。
月光透進來，照見帳外案上供的白玉瓶?！拔医棠阏J親戚吧?！彼哉f自話，
“大舅舅住東院，鏈二哥哥娶了潑辣貨。三妹妹探春字寫得好，
四惜春只會畫菩薩...”她忍不住抿嘴：“哪有這樣說妹妹的?！薄靶?？”他得意起來，
“明天我?guī)闳ネ嫡D梅。”次日清晨果然來了。寶玉裹著大紅猩猩氈斗篷，
往她手里塞暖帽。“父親今日考校功課，正好溜走。”黛玉被拽著穿過穿堂。青石板結(jié)霜，
她滑了下，立即被他扶住胳膊?！爱斝?，這段路特別滑?！彼钢h處院落，
“那是薛姨太太將來要住的院子，不過她家女兒病了，開春才來。”黛玉忽然抽回手。
王夫人站在游廊盡頭，身后跟著拿斗篷的丫鬟?！皩氂瘢袢詹辉撆R《黃庭經(jīng)》么？
”男孩把她擋在身后：“這就去?！薄傲止媚锝唤o我?！蓖醴蛉宋⑿Γ?/p>
“老太太說讓她姊妹們熟悉熟悉?！睂氂癫粍樱骸懊妹门律?。”“迎春幾個難道吃人？
”王夫人伸手拉黛玉，“過來孩子，給你備了蜜餞?！摈煊窀杏X腕上力道加重。
寶玉突然高聲說：“我去求父親！”賈政書房里墨味極濃。黛玉跪在錦墊上，
看寶玉揪著父親衣擺?！傲置妹脹]人陪著玩。”“胡鬧！
內(nèi)帷多少姊妹...”“她們不會背詩?！睂氂裉ь^，“妹妹會《四書》?！辟Z政果然看她。
黛玉低聲答：“只通《孟子》?！薄澳憧?！”寶玉晃父親袖子，“我當妹妹老師，
保管好好上學?！背幣_磕在桌角響。賈政最終揮揮手：“且試一月?！睂氂癖钠饋砭屯馀?，
差點絆倒門檻。黛玉匆忙行禮告退，
聽見賈政嘆氣：“總算知道進學...”當晚她就搬進碧紗櫥里間。
寶玉親自監(jiān)督小丫鬟掛紗帳，把她帶來的書箱擺在最順手的位置?！懊魅粘綍r我來講課。
”他嚴肅地說，“妹妹要備好筆墨?！钡宄縼淼膮s是賈母。老太太摸著黛玉枕席厚度，
忽然問寶玉：“你怎么想起這主意？”寶玉正剝橘子，瓣瓣擺進白瓷碟。
“妹妹夜里哭濕了半邊枕頭?！彼f橘子給黛玉，“當我學生，榮國府就沒人敢輕慢她。
”黛玉咬住瓣橘肉。很甜，汁水沁進舌尖。她看見王夫人站在屏風后，茶盞端得很穩(wěn)，
眉間卻蹙起三道淺痕。2 海棠社前傳晨光透過綃紗帳子時，黛玉已經(jīng)臨完三頁小楷。
紫鵑收走冰紋硯臺，窗外突然響起叩擊聲。寶玉扒著窗欞遞進紙包：“稻香村的棗泥糕，
快趁熱?！庇图埌鼱C手心。黛玉解開細繩，糕點上刻意壓出梅花印。“今日臨柳公權(quán)？
”他翻看她案頭字帖，“我摹趙孟頫總被先生說俗氣。”黛玉推過青瓷碟：“食不言。
”“偏要言?！彼鄺椄夂f話，“父親夸你字有風骨，讓我多學。”筆尖頓在宣紙上，
洇出墨點。黛玉抽走他亂涂的字帖，發(fā)現(xiàn)空白處畫滿握筆的小兔子。“這什么？
”“妹妹像它們。”寶玉點兔子耳朵，“看著乖，急起來會咬人?！摈煊癯哆^帖子要撕，
寶玉急忙攔：“我重寫！幫你磨墨！”他挽袖磨墨確實認真，只是目光總溜向她腕間。
黛玉縮手藏進袖袋，他卻變出支紫毫筆?！巴协I二哥哥尋的湖筆，筆桿刻了竹節(jié)。
”筆桿觸手溫潤，顯然被捂了很久。黛玉擱筆起身：“該給外祖母請安了。”“早去過了。
”寶玉拽她衣袖，“老太太說今日冷，讓你我溫書?！彼鋈豢人詢陕暎樕l(fā)白。
黛玉探他額頭：“受涼了？”“可能吧?！彼撊醯乜肯蛞?，“得去暖閣歇著，
妹妹陪我認藥材？”守爐子的老婆子打瞌睡，藥吊子咕嘟冒泡。
寶玉掀蓋攪動：“茯苓、當歸、甘草...其實都是補藥?！摈煊衲砥鹌S芪：“裝??？
”“西席先生告假了?！彼ǔ鐾胨幹?，“但要說陪我治病，父親準允。
”濃苦氣味彌漫開來。黛玉后退半步，被他塞進塊冰糖?！昂筒豢?。
”就著她的手喝凈藥湯，“其實你能辨藥材吧？昨兒看見你讀《本草綱目》。
”黛玉驚異挑眉。那本書她藏在枕下，夜間才翻看?！耙u人收拾床鋪瞧見的?！彼Ｑ?，
“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庇卫饶穷^忽然響起清脆聲音：“二哥哥躲這兒？
”探春抱著賬本現(xiàn)身，石榴紅裙角掃過門檻。
目光掠過藥碗又轉(zhuǎn)向黛玉：“林姐姐臉色倒比哥哥好?！睂氂窦睋跎砬埃骸八囁幬赌?。
”“奇了。”探春抽出他袖中物事，“既病了，還帶著《山海經(jīng)》？”場面僵住時，
趙姨娘尖嗓穿透窗紙：“老爺往這邊來了！”賈政踏進藥房時，三人跪得整齊。
探春搶先開口：“女兒來找哥哥對對子?！薄皩ψ?？”賈政掂量《山海經(jīng)》，
“藏拙于巧啊寶玉?！苯涑咔檬中氖拢瑢氂胥稕]吭聲。
倒是黛玉膝行半步：“是我央他講奇珍異獸?！薄澳阕o他？”賈政冷笑，“那便一同跪祠堂。
”青磚地寒氣往骨頭里鉆。黛玉數(shù)到第七根蠟燭熄滅時，身旁人窸窣動彈。
寶玉從懷里掏出油紙包：“豆沙餅，剛偷藏的?！彼齽e過臉：“不要?！薄澳俏页浴?/p>
”他咬得咔哧響，“其實父親高興著呢，頭回見我主動帶人讀書。”燭淚滴落成堆。
黛玉忽然覺出肩頭重量——寶玉歪靠著她睡著了。深夜紫鵑來接時，
發(fā)現(xiàn)兩人蓋著同一件斗篷。黛玉左側(cè)衣袖皺巴巴的，塞著只溫熱的手爐。
三日后黛玉開始繡香囊。寶藍底子銀線鎖邊，鴛鴦眼睛總繡不好。
寶玉扒著繡架看：“像水鴨子?！薄澳莿e要。”黛玉剪斷線頭?！捌?。
”他搶過半成品揣進懷，“明日戴給馮紫英看，說是妹妹給的?！毕隳医K究完工那日，
寶玉捧著在院里跑圈。迎春笑他：“得個香袋至于么？”“你們不懂。
”他系在腰絳最顯眼處，“林妹妹針線比司坊局強。”當月十五卻不見他佩戴。
黛玉漫不經(jīng)心撥琴弦：“香囊呢？”“收起來了。”寶玉磨墨的手停頓，
“大老爺說外物易散，心意才長久?！摈煊癫辉賳?。
次日他案頭卻出現(xiàn)新繡品——青竹葉紋香囊，內(nèi)袋縫進避穢藥材。
寶玉拆線時指尖發(fā)顫：“妹妹連夜做的？”“還你豆沙餅的人情?！摈煊駢鹤『乔?，
“順便練針法?！彼逯孪隳胰ゼ覍W，傍晚腫著左手回來。賈政罰他抄《勸學篇》，
因先生提問時他答“唯有草木真性情”。黛玉替他敷藥時突然落淚。
寶玉慌得碰翻藥瓶：“我不疼！”“誰管你疼不疼?！摈煊襁┍亲?，“白費我的香囊。
”夜間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戌時三刻窗紙又被叩響。寶玉披著月光捧書卷：“找到本好東西。
”油紙包裹的《西廂記》扉頁泛黃。兩人湊在燈下看，發(fā)絲幾乎交纏。讀到“惺惺相惜”時，
窗外突然響起瓷器碎裂聲。
襲人端著空托盤僵立：“老太太讓送牛乳...”寶玉合書動作太急，扯破封面。
黛玉下意識藏書入袖，聽見他提高嗓音：“我考校妹妹《孟子》呢！”“正是。
”黛玉垂首接話，“‘君子有三樂’一章頗有疑難。”襲人掃過案頭《孟子》刻本，
又看燈臺下壓的碎紙片?！岸斪屑氀劬??！彼顺鋈r長裙掃門檻，“需不需添盞燈？
”門扇合攏后兩人同時松氣。寶玉撫心口：“好險?！摈煊癯槌銎茣€他：“往后別帶這些。
”“妹妹不喜歡？”他眼底亮光黯下去，“那我尋《牡丹亭》？”“更不行。
”黛玉推他出房門，“該睡了?！彼糁T縫塞進糖塊：“壓驚的。
”黛玉剝開糖紙時想起初遇那顆化了的松子糖。甜味在舌根漫開，
混著藥香與墨氣的奇異滋味。3 金鎖風波正月十五剛過，梨香院搬進薛家。
王夫人讓寶玉帶黛玉去見禮，一路上不停整理他項圈?！耙烫覍毥憬阕钍欠€(wěn)重，
你多學學?！睂氂癯痘丨嬬螅骸懊妹迷醪淮鹘疰i？”黛玉按住空蕩的衣領(lǐng)：“揚州不興這些。
”薛寶釵確實穩(wěn)重。藕荷色比甲扣得整齊，見禮時眼角余光都不斜掃。
只有看見寶玉腰間香囊時多停一瞬。“竹葉繡得精巧。”寶玉立即炫耀：“林妹妹做的！
”王夫人茶蓋輕磕盞沿：“鶯兒也會打絡(luò)子，明日給你編個裝玉的。
”寶釵從容接話：“媽帶了些宮花，正好分送姊妹們?！卞\盒推到黛玉面前時，
寶玉搶先拿起粉海棠：“這個配妹妹?！薄昂[?！蓖醴蛉顺槌隽硪恢В镑煊窈线m素凈的。
”回程時寶玉一直攥著那支海棠。穿過假山突然塞進黛玉袖袋：“她們不要，我要。
”黛玉次日戴了宮花。晨省時王夫人掃過她鬢角：“太艷了，不像守孝之人。
”寶玉立即接口：“我讓戴的！”“你懂什么守制規(guī)矩。”王夫人轉(zhuǎn)佛珠，
“寶釵就知道減了首飾穿暗色?！蔽玳g用膳時果然見寶釵換了銀簪。
寶玉故意把排骨堆滿黛玉碗里：“多吃些長力氣?！睂氣O溫和一笑：“林妹妹脾胃弱，
該用些山藥糕。”飯后寶玉被叫去梨香院吃酒。回來時帶著滿身甜釀氣味，
金瓔珞換成五彩絲絡(luò)。黛玉正在臨帖，墨汁污了紙角?！苞L兒手藝不錯吧？
”他轉(zhuǎn)著絡(luò)子炫耀，“明日讓她給你編個...”硯臺突然傾倒。烏墨潑濕他新袍下擺，
黛玉白著臉扶案起身。“手滑了。”當夜寶玉砸了通靈玉。響聲驚動整個怡紅院。
襲人捧著碎玉碴發(fā)抖，麝月跪著撿拾金鎖片。“什么勞什子！”寶玉踹開槅扇，
“非得日日戴這破石頭！”王夫人趕來時，他正把玉往井里扔。幾個小廝攔腰抱著，
黛玉站在游廊暗處絞手帕。“扯下來！”寶玉嘶喊，“連金鎖一并砸了！
”王夫人一巴掌甩過去。寶玉愣住片刻，突然沖向黛玉方向。
“妹妹帶我走...”混亂中黛玉被推擠到井欄邊。寶釵扶住她肘彎：“仔細摔著。
”寶玉突然安靜。他盯著寶釵腕間金鎖，又摸自己空蕩蕩的脖頸。“都是束縛。”他輕聲說，
轉(zhuǎn)身走入內(nèi)室。賈母下令搜撿全院。寶玉蜷在黛玉書齋榻上，任誰叫也不應(yīng)?！暗贸运?。
”黛玉端藥碗近前。他忽然抓住她手腕：“她們逼我戴金鎖，說要和有金的配。
”藥汁灑在錦褥。黛玉抽手：“胡吣什么?！薄把γ妹糜薪疰i?！彼劬Πl(fā)直，
“老太太說天賜的緣分?！摈煊袼ず煻觯瑓s在穿堂撞見寶釵。對方遞來帕子：“擦擦衣襟。
”帕角繡著梨花。黛玉沒接：“不必。”“寶兄弟犯癔癥?！睂氣O收回手，“媽正勸姨媽，
婚事都是長輩定奪?！摈煊褶D(zhuǎn)身往王夫人院里去。
守門丫鬟攔她：“太太歇午覺...”“稟事?！摈煊裉岣呗暳浚瓣P(guān)于《女誡》第七章。
”王夫人披衣出現(xiàn)時，黛玉直接跪在石階上。“來請罪?！彼故妆痴b，“‘貞靜清閑，
行己有恥’一則，學生愚鈍?！蓖醴蛉四矸鹬榈氖滞Ｗ??！皩氂窀绺缫蛭沂в瘢?/p>
實違‘柔順謙恭’之德?！彼~角抵住青磚，“請姨母責罰?！崩认蔓W鵡撲棱翅膀。
王夫人良久嘆息：“你倒明白?！薄凹让靼祝阍搫袼骰赜?。
”黛玉抬頭：“姨母可知《孟子》云‘達不離道’？玉可戴，心難縛。
”王夫人佛珠拍在案上。翡翠珠子迸濺開來，有一顆滾到黛玉膝前?！昂靡粡埨臁?/p>
”寶玉當夜戴回修復(fù)的玉。匠人用金絲嵌補裂紋，反而更顯耀目。
他跑到瀟湘館叩窗：“妹妹看我戴好了?！摈煊癫粦?yīng)聲。窗紙突然破個小洞，塞進顆松子糖。
“我知道你跪青了膝蓋。”他聲音發(fā)悶，“以后不鬧了?！毖┲樽芋以谕呱稀?/p>
黛玉推開窗，見他滿頭瑩白站著?！八??！彼龗伋銮啻善?，“祛寒的。
”他卻攥住她手腕：“金玉良緣都是屁話?！毖┧樦脊堑温洹ｗ煊癯榛厥郑骸霸撍?。
”次日寶玉發(fā)起高熱?；璩林谐稊嘤袼胱?，只反復(fù)說“妹妹別信”。老太太令姐妹輪番照料。
寶釵坐在榻邊繡藥囊時，黛玉正給寶玉換額帕。“我來吧。”寶釵伸手接帕子。
寶玉突然睜眼：“林妹妹呢？”他掙扎起身四處摸索，碰翻藥碗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