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九月的校門，只等來二十三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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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1日的清晨，上海浦東新區(qū)金橋鎮(zhèn)的梧桐巷飄著零星細雨，雨絲打在巷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梧桐樹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巷深處的三橋小學，朱紅色校門掉了兩塊漆，門柱上“區(qū)級文明校園”的銅牌被雨水浸得發(fā)暗——比銅牌更冷清的，是校門口那口掛了六十年的校鐘，鐘繩垂在積灰的鐘體旁，沒人去拉，往年開學日震得整條巷都能聽見的鐘聲，今年連一絲響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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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早點的劉阿姨沒來，她前陣子搬去了浦西，臨走前跟林小滿說“這邊人太少，生意做不下去”；往日里湊在門口聊天的家長也沒影，只有風卷著落葉，在空蕩蕩的校門口打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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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滿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名單，指腹反復摩挲22個名字。這是她回母校任教的第一天，也是她放棄市區(qū)重點小學offer的“落地日”。出發(fā)前母親念叨的話還在耳邊：“放著好好的名校不去，非要回這快拆完的老學校，圖啥？”她當時沒答，只想起1998年入學時，陳建國老師舉著“一年級（1）班”的牌子喊她名字，校鐘在頭頂“當——當——”響，操場上飄著的彩色氣球，能映亮整個梧桐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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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老師，早啊。”陳建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穿洗得發(fā)白的藍襯衫，手里拎著那只銹跡斑斑的鐵皮粉筆盒——林小滿小時候就見過這盒子，當時里面總裝滿白粉筆，一天能寫滿三塊黑板?！皠?cè)ソ虅仗?，王主任說今年粉筆按‘班’發(fā)，每個班一盒?！彼D了頓，往教學樓瞥了眼，“以前按‘年級’領，一大箱都不夠用，現(xiàn)在啊……怕是一盒能撐一學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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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動車的“滴滴”聲打破了沉默，是王桂蘭載著小雨來的。小雨背著比半個人還大的書包，手里攥著賽羅奧特曼玩具，小臉蛋凍得通紅。車筐里的保溫桶晃了晃，是王桂蘭早上煮的粥，“怕孩子在學校餓，裝了滿滿一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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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老師，可算等著您了！”王桂蘭抹掉臉上的雨水，語氣急得發(fā)顫，“向陽里就剩我們?nèi)龖魶]搬了，昨天還停了電，摸著黑收拾的書包。本來想送小雨去建平實驗小學，可拆遷戶口沒落下，只能先來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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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滿蹲下來摸小雨的手，冰涼的?！靶∮瓴慌拢嗬镉泻枚嘈∨笥训戎阃婺??！痹挸隹谒约喊l(fā)虛——一年級22個學生分5個班，她帶的（1）班，算上小雨才5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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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教學樓，走廊靜得能聽見腳步聲撞在墻上的回音。以前滿墻的手抄報都還在，只是邊角卷了，油墨褪得發(fā)淡；陳建國帶她路過以前的（2）班教室，門沒關(guān)嚴，能看見課桌椅擺得稀稀拉拉——以前45個孩子擠得桌子挨桌子，現(xiàn)在5個孩子占一整間教室，空曠得讓人心里發(fā)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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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8年區(qū)統(tǒng)考的獎杯?！标惤▏钢呃鹊牟Ａд构?，里面的銀色獎杯落了層灰，“那年我?guī)У陌嗥骄秩珔^(qū)第一，校長請我們吃紅燒肉，校鐘響了三遍，整條巷都知道三橋小學拿了第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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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滿湊過去，看見獎杯底座刻著“三橋小學六年級（2）班”。她想起小時候陳老師拿這獎杯講故事，說“咱們?nèi)龢蛐W的孩子，不比任何學校差”?？涩F(xiàn)在，展柜旁的招生名單上，22個名字用小打印體寫著，占滿了整張紙——以前要貼三張才夠?qū)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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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的開學典禮，操場更顯空曠。200米的塑膠跑道上，22個新生站在國旗臺下，身后23個老師的隊伍比學生還長。周校長舉著被雨水打濕的發(fā)言稿，念到“歡迎新同學”時頓了頓，然后提高音量：“雖然我們?nèi)松?，但我們的心在一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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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卷著梧桐葉落下，剛好落在23個老師腳邊。林小滿數(shù)了數(shù)，23片。她抬頭看那口校鐘，雨絲掛在鐘體上，像蒙著一層淚。遠處拆遷圍擋上的“城市更新，未來可期”格外刺眼，她不知道，三橋小學的“未來”，要等多久才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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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五間教室，二十二人的課堂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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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語文課，林小滿走進（1）班教室時，5個孩子都坐在第一排，手里攥著課本，眼神怯得像受驚的小鳥。教室后墻的黑板報還是去年的“慶祝六一”，“六一”兩個字被雨水洇成了模糊的色塊，像沒擦干凈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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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好，我是林老師，咱們今天學‘a(chǎn)、o、e’，好不好？”林小滿笑著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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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聲音參差不齊，小雨的聲音最小，嘴唇動了動，幾乎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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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準備了“名字接龍”游戲，在實習學校時，這游戲總能讓課堂熱鬧起來。可看著臺下5個坐得筆直的孩子，她突然把游戲咽了回去——5個人的接龍，接完一輪就沒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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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跟我讀，a——”林小滿指著拼音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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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陽聲音最大，琪琪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小雨則低著頭，手指摳著課本邊角。林小滿走過去蹲下來：“小雨，大聲讀出來，讀錯了也沒關(guān)系，老師和大家一起幫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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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我怕讀錯了，他們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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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滿心里一酸，想起自己剛?cè)雽W時，也是陳建國蹲在她身邊，一句句教她讀拼音?！安粫?，咱們班的小朋友都很友善?！彼罩∮甑氖?，“來，跟老師一起讀，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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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這次，小雨的聲音雖然輕，卻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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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一會兒，新問題又冒出來。林小滿讓大家分組討論“a像什么”，想分兩組，一組3人一組2人?？尚￡栆坪埔唤M，妞妞要跟琪琪一組，最后只剩小雨一個人，頭低得快埋進課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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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跟小雨一組好不好？”林小滿坐在小雨身邊，“咱們一起想，a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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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眼睛亮了亮：“像媽媽的懷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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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比喻真好！”林小滿笑著拍手，“媽媽的懷抱是暖的，就像a的形狀，能把我們抱在里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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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孩子也跟著活躍起來，小陽說“像氣球”，浩浩說“像蘋果”?？蔁狒[沒持續(xù)多久，練習做完后，5個孩子又陷入沉默，有的發(fā)呆，有的摳手指。林小滿只好拿出拼音卡片，一個一個教他們認，直到下課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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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后，她去（3）班看陳建國的數(shù)學課。陳建國站在講臺上，黑板上寫著“1+1=2”，字很小，卻占了黑板左上角——以前他帶45個學生，字要寫得大，才能讓最后一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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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等于幾？”陳建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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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個孩子都舉手，小軒站起來喊：“等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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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國點點頭，又問“5+5等于幾”，還是4個孩子舉手。他原本準備了更難的題，想讓大家分組討論，可4個人連兩組都湊不齊，只能一個個回答。最后，他拿出數(shù)學繪本講故事，故事講完離下課還有十分鐘，又讓孩子們畫圖形，直到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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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覺得沒勁？”陳建國看見林小滿，語氣里滿是無奈，“以前45個孩子，提問時搶著舉手，有的還站起來喊，生怕我看不見。有次兩個孩子為搶答題吵起來，我還嫌煩?，F(xiàn)在才知道，那種‘煩’，才是課堂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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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抱著教案走進來，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陳老師，小林老師，我那（2）班就3個學生，教認圖形時，問他們正方形像什么，就一個說像魔方，其他兩個啥也不說。我都懷疑是不是我教得不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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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滿看著張偉焦慮的樣子，想起他以前帶43個學生時，下課還跟孩子一起打籃球，眼里滿是勁?，F(xiàn)在的他，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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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教得不好，是人太少，沒氛圍?！标惤▏牧伺膹垈サ募纾拔易蛱烊ソ虅仗?，王主任說區(qū)里有的小學，一年級才招15個學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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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嘆了口氣：“我兒子明年上小學，我老婆說啥也要送建平實驗小學，說那邊人多，氛圍好。以前我還反駁，現(xiàn)在……我都沒底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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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滿看向教室，小雨正坐在座位上，攥著奧特曼玩具，不跟其他孩子說話。小陽和浩浩想玩跳繩，可兩個人跳不起來，只能輪流甩繩。她突然覺得，這些孩子就像散在教室里的星星，亮是亮，卻太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