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雪歸途「師父,你在等誰?」稚嫩的童音自身側響起,
一只溫軟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我的衣角。我回過神,漫天風雪不知何時又起,紛紛揚揚,
將整個院落覆上了一層素白。眼前那棵枯瘦的桃樹枝干上積了薄薄一層雪,
像極了記憶里某個人微霜的眉。我垂眸,看著身邊這個扎著雙髻、眼眸清亮如溪的小姑娘。
她叫桃夭,是我三年前撿回來的徒弟。此刻,她正仰著頭,滿眼好奇地望著我。這個問題,
似曾相識。許多年前,我也曾這樣問過另一個人。我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
輕輕拂去她發(fā)髻上沾染的幾片雪花。雪花冰涼,觸手即化?!笌煾??」桃夭又喚了一聲,
小手將我的衣角攥得更緊了些,「外面冷,我們回去吧。」「嗯?!箍珊翁幨菤w途。
我這一生,都在把來路當做歸途。那條路的起點,是一個叫阿雪的姑娘。她是我?guī)煾浮?/p>
2 初遇阿雪我遇見阿雪那年,七歲。彼時,我還是個街頭混大的野孩子,父母早亡,
靠著偷搶果腹。那天,我偷了一個饅頭,被幾個伙計抓住堵在巷子里拳打腳踢。我蜷縮在地,
護著懷里還冒熱氣的吃食,任憑拳腳落在身上。疼,但這也是我活著的證明。
就在我意識將要模糊時,那些嘈雜的聲音忽然停了。一雙皂白色的軟底布鞋,停在我眼前。
我艱難地抬起頭,順著素色的裙擺向上望去。那是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姑娘,
眉眼干凈,漆黑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著,手里撐著一柄油紙傘,
傘面上繪著幾枝疏落的墨梅。「都散了。」她的聲音清清冷冷,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那幾個伙計看她衣著尋常,又是個單身女子,本想叫囂幾句,卻在她平靜無波的眼神下,
不知為何噤了聲,訕訕地退走了。巷子里只剩下我們兩人。她收了傘,蹲下身,
向我伸出手:「還能走嗎?」我盯著她那只白皙干凈、透著瑩潤光澤的手,
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把懷里的臟饅頭抱得更緊。她也不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那目光很奇特,沒有憐憫,沒有厭惡。但很復雜,是我完全理解不了的情緒?!改憬惺裁矗俊?/p>
她問。我抿著唇,不答。她笑了笑,取出一只小巧的茶杯,又拿出一個水囊,倒了半杯溫水,
遞到我面前。「我叫阿雪?!顾f,「喝了這杯茶,你就是我徒弟了。江湖險惡,
咱們師徒一心,同去同歸?!刮毅蹲×?,江湖是什么?同去同歸又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現在也不想知道。我盯著那杯水,喉嚨干得發(fā)疼,那杯水很干凈,聞起來沒有泥腥味。
見我久久不動,她也不催,只將杯子又往前遞了遞,「以后,我給你買糖葫蘆,
給你買新衣裳,沒人再敢欺負你。」我不理解,但鬼使神差地,我伸出臟兮兮的手,
接過了那杯水,一飲而盡。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熨帖了五臟六腑?!浮瓰楹??」
我終于沙啞地開了口。她怔了怔,隨即莞爾:「因為,我是你師父啊?!顾σ飧?,
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這一次,我沒有躲。「好了,」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走吧,
小徒弟,咱們回家。」我遲疑地將手放進她的掌心。她的手很暖,
將我滿是傷痕的小手整個包裹住。那一刻,巷口的風雪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我站起來,
卻因腿上的傷一個踉蹌。她順勢將我背起,身子雖纖弱,步子卻很穩(wěn)。我趴在她背上,
聞到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和草藥混合的清香。我忍不住問:「師父,我們……去哪兒?」
「去一個有桃樹的院子。」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我聽不懂的悠遠,「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家。
」家。這個字眼于我而言,陌生又奢侈。我把臉埋在她頸間,第一次,在一個陌生人面前,
卸下了所有防備。那天,我拽著她的衣角,走進了那座院子。院內果然有一株桃樹,
只是當時枝葉并不繁茂。阿雪說:「以后我們一起等它開花結果?!刮宜贫嵌攸c頭。
她將我放下,引我到堂屋中央,點燃了一盆炭火,橘紅色的光芒瞬間驅散了些許寒意。
「坐著暖暖,我去給你下碗面。」她解下落了雪的披風,對我溫和一笑,便轉身進了廚房。
我局促地坐在小凳上,看著跳躍的火苗。屋子很干凈,帶著一股淡淡的藥香,
這溫暖太不真實,我害怕下一秒就會消失。我聽到廚房傳來切菜和燒水的聲音,那「篤篤」
和「咕?!孤暃]有將我安撫,反而讓我更加恐慌。我再也坐不住,光著腳,
踩在冰涼的青石板上,悄無聲息地挪到廚房門口。我不敢進去,只敢扒著門框,
看著她系著圍裙、在灶火前忙碌的背影。直到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轉過身,才發(fā)現了我。
她有些驚訝,隨即失笑:「怎么了?一個人害怕?」我梗著脖子,嘴硬道:「才沒有!」
臉漲得通紅。她沒再追問,只是把碗遞給我,柔聲說:「不怕,師父跟著你?!鼓峭?,
我吃到了有生以來最香的一碗面,睡在了有生以來最軟的床上。睡夢中,似乎總有一只手,
輕輕拂過我的額頭。我的人生,從那一天起,被分成了兩段。在那之前,
是無盡的黑暗與掙扎。在那之后,是阿雪。3 師徒情深阿雪的師父當得有些「不務正業(yè)」。
她教我識字,教我草藥,卻很少教我武功。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打理她那個小小的藥圃,
或者坐在樹下發(fā)呆。而我,則是她身后的小尾巴。她去后山采藥,我就跟在她身后,
看她小心翼翼地拂去葉上的晨露,
聽她輕聲念著那些我聞所未聞的草藥名字——龍葵、半夏、車前子……我?guī)筒簧鲜裁疵Γ?/p>
最多只能在她蹲下身時,替她扶著背上的藥簍。而每當去市集采買,我就替她提著小竹籃。
她也真的踐行了最初的諾言,只要下山,總不忘在回程的路上,給我買上一串糖葫蘆。
那晶亮的糖衣,酸甜的山楂,是我整個童年最盛大的歡喜。后來,她也教我劍法。
但她的劍法很奇怪,輕靈有余,殺氣不足,一招一式都像是在描摹山水,而非為了克敵制勝。
「師父,你這劍法,能打得過人嗎?」我曾好奇地問。她敲了敲我的腦袋:「傻小子,
學武不是為了打打殺殺,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刮也欢矣涀×?。
日子在桃樹的年輪里一圈圈漾開。我漸漸長高,從一個需要她背著的孩子,
變成了已經略高她一頭的少年。少年心性,總有些無端的叛逆和自尊。我開始覺得,
阿雪的陪伴是一種束縛。她總跟在我身后,像我年幼時一樣。我與人比試拳腳,
她就遠遠地在街角看著。我贏了,她含笑點頭;我輸了,她便會小跑著回家,
等我回來給我上傷藥?!付几阏f別跟著我了,你怎么老是不聽!」一次比試后,
我終于忍不住,沖她吼道。她腳步一頓,沉默地看著我,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干嘛不說話!」我的語氣更加不耐煩。「你不是嫌我吵么?」她低聲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刮液鋈挥行┌脨?,卻拉不下臉道歉。她沒再說什么,
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隔著三五步的距離。那段回家的路,明明很短,卻走得異常漫長。
4 離別前夕我即將及冠,意味著可以出師,去闖蕩真正的江湖了。那是我心心念念的世界,
快意恩仇、仗劍天涯、名揚天下。出師前夜,阿雪給了我一套新衣裳。月白色的長衫,
料子是上好的云錦,針腳細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改阍囋??」她眼含期待。我接過來,
隨手比了比,撇撇嘴:「這衣服太丑啦,穿著這么丑的衣服,我怎么名揚天下?」話說出口,
我就后悔了。我看到她眼里的光黯了下。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衣服收了回去。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她忽然從懷里掏出一串糖葫蘆,不由分說地塞進我嘴里?!高怼蓿 ?/p>
我吐出山楂,又氣又急,「都跟你說了我不吃糖葫蘆!那是小孩子才吃的東西!」她看著我,
眼圈微微泛紅,卻倔強地擠出一個笑容:「是嗎?我忘了,你長大了?!鼓翘焱砩希?/p>
我們師徒二人站在院外的河邊,看流水潺潺,月影破碎。誰也沒有說話。良久,
我終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笌煾福刮矣米砸詾椴唤浺獾恼Z氣問,「你一直在這,
都沒去過別處,是不是在等著誰呀?」這個問題,我藏了很久。阿雪很年輕,
卻總像個暮氣沉沉的老人,守著這個小院,守著那棵桃樹,仿佛世界的盡頭就在這里。
她側過頭,月光勾勒出她柔美的側臉,顯得有些不真切?!肝艺l也沒等。」她輕聲說,
「誰也不會來?!刮覜]有聽出她話語里深藏的悲涼?!改阋粋€人這么久,
就沒想過去別的地方看看?」「我……」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遠方,
悠遠而空洞。我沒能等到她的答案。5 江湖路遠離別的日子終究是到了。
我換上了她新給我做的勁裝,黑色的衣袍襯得身姿挺拔,背上負著一把三尺青鋒。
這是我用攢了許久的錢買來的,但劍柄上還缺一束相配的流蘇。臨行前,阿雪叫住了我。
她走到我面前,手里拿著一束新打的劍穗,是月白色的,和之前那件被我嫌棄的衣裳是同色。
她低著頭,纖長的手指在劍柄上纏繞,一圈,又一圈,動作專注。風吹起她的發(fā)絲,
拂過我的手背,有些癢。我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長長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笌煾浮刮覄傁胝f些什么。她卻抬起頭,對我笑了笑,
那笑容一如初見時溫和,卻又多了幾分我讀不懂的釋然?!溉グ??!顾f,「江湖路遠,
萬事小心。若累了,就回來?!埂膏拧!刮覒艘宦暎D身的剎那,
好像聽見她極輕地說一句什么??赡锹曇籼p,混在風里,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回過頭又看了看她,她朝我笑著揮手。我下山了。策馬揚鞭,奔向我夢寐以求的江湖。
馬蹄踏碎晨光,身后的庭院,連同那個撐傘的姑娘,都化作了一個越來越小的墨點。
所謂的江湖,起初確實如我所想。我憑著阿雪教的那些看似無用的草藥知識,解過奇毒,
救過大俠;也憑著她那套輕靈的劍法,在一次次險境中化險為夷。原來,
她的劍法不是用來殺人,而是用來保命。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搏斗廝殺中總結經驗,改良劍法。
我的名聲漸漸響亮起來。從「懂點醫(yī)術的小子」,到「使得一手好劍法的劍客」,再到后來,
人們開始叫我「劍仙」。我廣結好友,參加一場又一場的英雄宴,聽著酒桌上的吹捧和恭維,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滿足。我實現了我的抱負,正在一步步走向頂峰。期間,
我也收到過阿雪的信。離家時,我曾與她約定,每至一地,
會托四海鏢局將我的落腳處捎信回去。起初,這只是為了讓她安心,例行公事。后來,
去鏢局取信和寄信,漸漸成了我展示功績的途徑。因此,在那些我聲名鵲起的日子里,
我也斷續(xù)收到過阿雪的信。她的信總是準時地躺在鏢局的信匣里,拆開來,
無非是些「天冷加衣,行路當心」的叮囑,偶爾會夾著一兩片曬干的藥草,字里行間,
滿是那個小院的瑣碎。而我的回信,卻總是寫滿了我新添的戰(zhàn)績,新識的豪杰,新得的聲名。
她每次都會對我的炫耀表達贊賞?!肝嵬骄o,已名動江湖,為師甚慰?!顾淖舟E娟秀,
隔著紙張我仿佛都能看到她含笑的眼??删o接著,便是大段大段的叮囑:「然高處不勝寒,
聲名之下,暗流洶涌,萬望戒驕戒躁,行事務必三思?!刮矣X得她的叮囑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