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糖的告別假期的尾巴拖在九月初的風里，像塊被曬得發(fā)軟的糖。我站在玄關(guān)換鞋時，
鞋架上媽媽剛擦過的運動鞋還留著檸檬味的清潔劑香，玄關(guān)柜上擺著的玻璃罐里，
是臨走前奶奶塞的橘子糖——她總說“甜東西能壓驚”，可我知道，
她是記著我小時候被欺負時，攥著顆糖就能攥出滿手汗的模樣?！霸贆z查檢查，
洗漱包我給你塞了兩套牙具，怕你丟三落四的?！眿寢尩穆曇魪目蛷d飄過來，
帶著點刻意壓著的顫。我回頭時，正看見她把一袋洗好的草莓干往我的帆布包里塞，
爸爸蹲在行李箱旁，把折疊好的薄被又往外拽了拽，“被子別壓太實，晚上冷了好拿。
”我沒說話，只是低頭系鞋帶。鞋繩是新?lián)Q的米白色，
是媽媽上周在超市盯著我挑的——她說“這個顏色不扎眼”。其實我知道，
她是還記著那幾年?！霸趯W校要是住不慣，就給家里打電話。”爸爸終于把行李箱拉鏈拉上，
站起身時，指節(jié)在箱面上輕輕敲了敲，像是在確認什么，“周末別總待在宿舍，回家來，
我讓你媽給你做糖醋排骨?！蔽摇班拧绷艘宦暎曇糨p得像怕驚飛了什么。他們總這樣，
從那之后就總這樣，好像把“補償”兩個字刻進了骨子里，我不喜歡出門，
他們就把家里的陽臺改成小書房，擺上我喜歡的舊書；我不喜歡見人，
逢年過節(jié)的親戚聚會他們總找借口推掉；就連這次住校，
明明學校離家騎電動車只要十五分鐘，他們還是前前后后準備了三天。“帽子別拉太低，
擋著路?！眿寢屔焓窒氚盐倚l(wèi)衣的帽檐往上撥撥，指尖剛碰到布料，
又像怕碰碎什么似的縮了回去。我下意識地把帽繩又緊了緊，帽檐壓到眉骨，
視線里只剩腳下的瓷磚縫——這樣好，不用看見他們眼里的紅。爸爸拎著行李箱走在前面，
輪子碾過樓道的水泥地，發(fā)出“咕嚕咕?！钡捻憽＿@聲音總讓我想起小時候，
被幾個男生堵在單元樓后的小巷里，他們把我的書包扔在地上踢，書包輪子就是這么響的。
媽媽跟在我身邊，手幾次想挽上來，又悄悄落回身側(cè)，
嘴里絮絮叨叨地念：“宿舍的床要是太硬，就把我給你帶的褥子鋪上；食堂的菜要是不合口，
就自己泡點面，別餓肚子；晚上鎖好門，別給不認識的人開門……”到了校門口，
爸爸把行李箱放在門衛(wèi)室旁的臺階上，又蹲下來檢查了遍輪子：“周末我來接你？
”我搖搖頭，“我自己回去就行?！彼芭丁绷艘宦暎瑳]再說話，
只是手在箱子把手上攥了攥，指節(jié)泛白。媽媽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塞我手里，是顆橘子糖，
糖紙被捏得發(fā)皺?！坝惺乱欢ù螂娫??！彼穆曇舯葎偛鸥鼏×它c。我捏著那顆糖，
糖紙的棱角硌著掌心，像小時候她蹲在巷口找到我時，塞給我的那顆——那天她也是這樣，
眼睛紅紅的，說“念念不怕，咱們回家”?！白吡??！蔽伊嗥鸱及?，彎腰去拖行李箱。
箱子比我想的沉，大概是媽媽偷偷在里面塞了不少零食。爸爸想說什么，被媽媽拉了拉胳膊，
只看著我往校園里走。帽檐下的風是涼的，吹得后頸發(fā)僵。
行李箱的輪子碾過校門口的石板路，“咕嚕咕?！钡捻?，和小時候的書包聲重疊在一起。
我沒回頭，知道他們一定還站在原地——就像以前每次送我去學校，
他們都會站到看不見我的背影才走。校園里有不少學生，三三兩兩地走，
說話聲像蜂鳴似的飄過來。我把帽檐又往下壓了壓，加快腳步往宿舍區(qū)走。
行李箱的輪子磕到路邊的小石子，震得手心發(fā)麻。我盯著前面人的腳后跟，一步一步跟著走，
帽繩勒得太陽穴有點疼，可這樣就好——沒人會注意到帽檐下的臉，沒人會盯著我的眼睛看，
沒人會突然湊過來說“你長得真像洋娃娃”。走到宿舍樓下的梧桐樹下時，
風卷著葉子落在行李箱上。我停下腳，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
糖紙已經(jīng)被手心的汗浸軟了。遠處的籃球場傳來拍球聲，有人笑著喊“傳球”，吵得很。
我深吸了口氣，把行李箱的拉桿又拉高了點，往宿舍樓里走——十五分鐘的路，
周末就能回去了，忍忍就好。2帽檐下的秘密九月的風卷著香樟葉掠過宿舍樓下的公告欄時，
我正把衛(wèi)衣的帽子又往下扯了扯。帽繩勒得太陽穴發(fā)緊，
可鏡子里映出的那張臉還是沒能完全藏住——睫毛太長，垂下來時在眼下投出淺影，
連刻意抿緊的嘴唇都帶著點不自然的紅?！疤K念！等等我！”身后傳來林夏的聲音，
帶著剛跑完步的喘。我下意識往香樟樹后縮了縮，直到她抱著兩本厚厚的專業(yè)書站到我面前，
才不情不愿地抬了抬下巴。“發(fā)什么呆呢？輔導員說新生班會要帶身份證復(fù)印件，你弄了沒？
”林夏把書往我懷里一塞，伸手就要掀我的帽子，“天這么熱還戴帽子，你是不是怕曬黑??？
其實你皮膚白……”我猛地偏頭躲開，懷里的書“嘩啦”掉在地上。有一頁紙飄到腳邊，
是上周剛畫的素描——鉛灰色的線條勾勒出個低著頭的女孩，寬框眼鏡滑到鼻尖，
額前的碎發(fā)亂得像雜草，正是我努力了三年的樣子。“別碰。”我的聲音比預(yù)想中更冷。
林夏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雀躍慢慢褪成錯愕。她蹲下去撿書時，我看見她后頸的紅痣，
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的美術(shù)教室。那天也是這樣的九月天，美術(shù)老師把我拉到畫板前，
捏著我的下巴讓全班看：“你們看蘇念這眼睛，像不像櫥窗里的瓷娃娃？就是可惜了，
不愛說話，跟個假人似的。”后排男生發(fā)出哄笑，有人喊“洋娃娃沒有心”，
有人把橡皮擦扔到我辮子上。我攥著蠟筆的手沁出冷汗，卻不敢躲——媽媽說過，
我長得太惹眼，要乖一點，再乖一點才不會被人討厭?！皩Σ黄鸢√K念，我不是故意的。
”林夏把書遞回來時，聲音軟了好多，“我就是覺得……你總戴著帽子好像不太舒服。
”我接過書沒說話，轉(zhuǎn)身往教學樓走。帽檐下的視線很窄，只能看見自己的白鞋踩過落葉，
發(fā)出沙沙的響。林夏跟在我身后，沒再說話，可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
像小時候那些落在我身上的、帶著探究的視線。宿舍里的燈是暖黃色的。
張琪正對著鏡子貼假睫毛，看見我進來，舉著睫毛膠沖我笑：“念念回來啦？
剛林夏說你把書掉地上了，沒摔著吧？”我搖搖頭，把書放在桌上。
桌角的鏡子反射出張琪的臉，她化著淡妝，眼角的亮片在燈光下閃。我飛快地移開視線，
拉開椅子坐下，假裝翻書。“對了念念，”張琪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拿著假睫毛，
“周末聯(lián)誼你去不去??？隔壁計算機系的，聽說有個學長長得特別帥，叫江熠，
成績還好……”“不去?！蔽掖驍嗨?。張琪愣了愣，隨即笑了：“又不去??？
你都快成宿舍的‘神秘嘉賓’了，除了上課就待在宿舍，人家還以為我們宿舍住了個幽靈呢。
”林夏剛好推門進來，聽見這話趕緊打圓場：“念念可能就是不喜歡熱鬧嘛。
”她把書包放下，走到我旁邊，小聲說，“其實去看看也沒關(guān)系的，就當認識新朋友。
”我沒說話，翻開書，視線落在書頁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聯(lián)誼、新朋友……這些詞讓我想起初中時的生日會。那天媽媽給我穿了條白色的連衣裙，
我站在教室門口，看見同學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有人說“她怎么穿得跟要去演話劇似的”，
有人把我的書包扔到垃圾桶里，說“洋娃娃的書包就該在垃圾堆里”?！拔艺娴牟蝗?。
”我合上書，聲音有點發(fā)顫。張琪撇撇嘴，沒再勸。宿舍里安靜下來，
只有張琪撕假睫毛包裝的聲音，還有林夏翻書的沙沙聲。我盯著桌角的鏡子，
看見自己額前的碎發(fā)亂蓬蓬的，寬框眼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嘴唇被我咬得發(fā)白——很好，
這樣就沒人會注意到我了。半夜被噩夢驚醒時，窗外正下著雨。我坐起身，摸了摸后背，
全是冷汗。夢里又回到了美術(shù)教室，美術(shù)老師的手捏著我的下巴，
力氣大得要把我的骨頭捏碎，他說“讓老師看看你的眼睛有多漂亮”，身后的同學在笑，
笑得我耳朵疼。宿舍里靜悄悄的，張琪和林夏睡得很熟。我輕手輕腳地下床，走到窗邊。
雨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樓下的香樟樹被風吹得搖晃，影子投在墻上，
像張牙舞爪的鬼。我從口袋里摸出塊橡皮，是上周林夏幫我撿書時掉的。橡皮上印著個笑臉，
被我攥得發(fā)潮。其實林夏和張琪都挺好的，她們會給我?guī)程玫臒嶂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