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蓋開啟的瞬間,整個洞穴的靜謐,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抽走,凝聚到了那方寸之間的木盒之內(nèi)。
一尊巴掌大小的木偶,靜靜地躺在柔軟的絲綢上。
那是一個身穿廣袖流仙裙的女子,正做一個回眸欲舞的姿態(tài)。在穹頂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下,那由養(yǎng)魂木雕琢而成的肌理,泛著一層溫潤如玉的光澤。其雕工之精妙,已然超越了“巧奪天工”的范疇,達到了“道法自然”的境界。
然而,它和這滿地的傀儡一樣,是死的。
它的眼眸,沒有瞳孔,空洞地望著上方,盛滿了整個洞穴的死寂。
高臺之上,那尊完美的劍客傀儡依舊保持著拔劍的姿勢,水晶雕琢的雙眼,茫然地倒映著夜塵凡和他手中木盒的影子,毫無波瀾。石碑上的那行字——“吾有骨有肉有形,有動。然,為何非生?”,依舊散發(fā)著冰冷而執(zhí)拗的叩問之意。
整個空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對峙。一邊是傾盡畢生心血,追求“形”之極致的無數(shù)杰作;另一邊,則是一個看似同樣沒有生命的小小的木偶。
夜塵凡沒有理會那石碑上的問題,也沒有去看那尊完美的劍客。
他只是緩緩地,在劍客傀儡的面前盤膝坐下,將那個樸素的木盒,端正地擺在自己與它之間。
然后他伸出雙手,十指修長,如玉雕成。數(shù)十根細若游絲幾近透明的天蠶絲,從木偶的四肢百骸、關(guān)節(jié)要害處延伸出來如同一張無形的蛛網(wǎng)輕輕地搭在了他的指尖之上。
他閉上了雙眼。
整個世界,連同那穹頂?shù)闹楣?,那滿地的“尸骸”,都在他的感知中褪去。他的心神,徹底沉入了與指尖那具小小木偶的連接之中。
《觀想存神法》自行運轉(zhuǎn),識海中的那片星空,浩瀚而寧靜。一縷精純至極,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神魂之力,被他小心翼翼地,從識海中牽引而出。
那縷神魂之力,化作了無形的絲線,順著他的指尖,沿著那堅韌的天蠶絲緩緩地注入了那具冰冷的木偶體內(nèi)。
他沒有試圖去控制它,去命令它。
他只是將一段“意”,一個“故事”,一段“情”,賦予了它。
那是一段關(guān)于孤獨的“意”。
一個關(guān)于等待的“故事”。
一縷關(guān)于知音難覓的“情”。
“嗡……”
一聲輕微到幾不可聞的顫鳴,從木偶的身上發(fā)出。
在整個洞穴的靜謐注視下,那原本死寂的木偶,動了。
它的頭,微微一偏,仿佛從千年的沉睡中,第一次蘇醒,帶著一絲迷惘,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它的手臂,緩緩抬起,廣袖滑落,露出一截圓潤的手腕那動作柔和得不似機關(guān)造物,而像是真正的生靈。
它站了起來。
就在它雙足輕點盒底,從絲綢上站起的那一刻整個洞穴的氣息,變了。
如果說之前這里是一片造物的墳場,充滿了創(chuàng)造失敗后的死寂與不甘。那么此刻隨著這木偶的第一個舞姿,一縷真正的“生氣”,如同一滴落入死水的甘霖,悄然蕩漾開來。
它開始跳舞了。
沒有音樂,沒有伴奏。整個洞穴,只有那偶爾從壁龕中掉落的零件發(fā)出的“咔噠”聲,成了它唯一的節(jié)拍。
它的舞姿,并不激烈,也不華麗。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凄美。它時而揚袖,仿佛要擁抱一片虛無;時而垂眸,仿佛在哀嘆自身的孤獨;時而旋轉(zhuǎn),裙擺飛揚,劃出一道道寂寞的圓弧。
那不是一段單純的舞蹈。
那是一個靈魂的獨白。
它在用自己的肢體,講述一個故事。一個被創(chuàng)造出來擁有了完美的形態(tài),卻被遺棄在時光角落里的故事。它渴望被看見,渴望被理解,渴望能有一個目光,能讀懂它舞姿中蘊含的那深入骨髓的孤獨。
這支舞,是夜塵凡對石碑上那個問題的無聲的回答。
為何非生?
因為你雖有骨肉卻沒有傷痛。雖有形動,卻沒有記憶。你只是一個完美的軀殼,卻從未承載過一個哪怕是充滿了遺憾與悲傷的獨一無二的……靈魂。
就在那木偶的舞姿,愈發(fā)哀婉動人之時。
異變,陡生!
“咔……”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機括轉(zhuǎn)動聲,從高臺之上傳來。
那尊與真人等高,完美無瑕的劍客傀儡,它那只握著劍柄的手,竟微微地,顫動了一下!它那雙由水晶雕成的空洞茫然的眼眸中第一次映出了一絲別樣的光彩。那光彩,是那支孤獨的舞蹈。
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同類,一個與它一樣,擁有完美形態(tài),卻被困于無情規(guī)則中的同類。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咔嚓……咔嚓……”
洞穴地面上,那些殘破的傀儡“尸骸”,竟也開始發(fā)出了此起彼伏的響應!
那只斷了一半翅膀的機關(guān)飛鳥,剩下的那只翅膀,在地上徒勞地撲扇著,仿佛也想隨之起舞。那具布滿裂紋的金屬猛虎,下顎的關(guān)節(jié)開合著,發(fā)不出咆哮,卻在用無聲的動作,表達著自己的共鳴。那些殘缺的侍女與衛(wèi)士,它們身上那些還能活動的零件都在以一種微小的幅度顫抖著回應著。
整個洞穴,這片被遺棄的造物墳場,在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
它們不是被賦予了生命,而是被那支舞中蘊含的“神韻”所感染,被那份共通的“孤獨”所喚醒!它們在用自己殘破的身軀,為那唯一的舞者,進行一場盛大而悲愴的伴奏!
而高臺前的那塊石碑,上面的那行字跡,光芒開始變得忽明忽暗最終如同被清水洗過一般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徹底淡去消失不見。
第二問,已無需再問。
因為答案,正在上演。
夜塵凡的臉色,已經(jīng)蒼白如紙。以神為線,御偶而舞,對他神魂的消耗,遠比鍛造星鐵弦更為巨大。但他眼中的光芒,卻愈發(fā)熾盛。
舞,至高潮。
那木偶做了一個凌空翻越的動作,廣袖在空中舒展到極致,如同一只決意赴死的蝴蝶,美麗而又決絕。最終它緩緩落地,單膝跪倒,雙手交疊于胸前,頭顱深深垂下,仿佛在向那唯一的知音,獻上自己全部的生命與靈魂。
一舞終了。
夜塵凡緩緩收回了自己的神魂之力。
指尖的天蠶絲失去了那股“意”的支撐,無力地垂落。
木偶,也隨之“砰”的一聲,重新變回了一具冰冷的死物,軟軟地倒在了木盒之中,恢復了它原本的空洞與死寂。
整個洞穴,再次陷入了絕對的安靜。
但這一次的安靜,與之前截然不同。空氣中,還殘留著那支舞的余韻,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獨與凄美,仿佛已經(jīng)滲透進了洞穴的每一寸巖壁,每一粒塵埃之中。
所有的傀儡,都停止了顫動,靜靜地躺著,仿佛在回味,又仿佛在哀悼。
“轟隆隆……”
就在這片充滿了回響的靜謐之中,洞穴最深處的一面石壁,發(fā)出沉重的摩擦聲緩緩地向兩側(cè)移開露出一個深邃幽暗的通道。
一個身影,從那無盡的黑暗中,一步一步,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身材佝僂,衣衫襤褸的老者。他的頭發(fā)如枯草般雜亂,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一雙手上,滿是陳年的油污與傷疤。
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仿佛有兩團永不熄滅的火焰,在眼眶中熊熊燃燒。那是屬于創(chuàng)造者的偏執(zhí)瘋狂而又純粹的火焰。
他就是沼澤怪叟。
他沒有看夜塵凡,甚至沒有看那滿地回應的傀儡。他的全部心神,他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躺在木盒中,已經(jīng)恢復了死寂的小小木偶。
他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極致的等待了一生,終于得見的……激動。
許久,他那干裂的嘴唇,才終于張開發(fā)出了一個沙啞艱澀仿佛數(shù)百年沒有說過話的聲音。
“你……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