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殘垣立廟安忠骨,青秧覆壟慰故魂
劫波過后的大地,如同一具被粗暴解剖又草草縫合的巨大尸體。魔主隕落、冥淵被封的狂喜早已被眼前觸目驚心的瘡痍沖刷殆盡。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fù)雜而沉重的氣息——焦土混著尚未散盡的稀薄硫磺味,那是神雷焚盡邪源的余燼;潮濕的泥腥氣裹挾著無處不在的、若有若無的腐壞氣息,那是大戰(zhàn)中未能及時清理的遺骸與污血在雨水浸泡下的發(fā)酵;更深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仿佛天地元氣被過度抽干后的虛弱喘息,沉悶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目光所及,山河失色。曾經(jīng)炊煙裊裊的村落,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犬牙交錯,焦黑的梁木斜刺向鉛灰色的天穹,像大地伸出的絕望枯爪。大片良田沃土被污濁的冥血浸透,板結(jié)成詭異的紫黑色硬塊,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曾經(jīng)奔騰的溪流成了渾濁的泥湯,裹挾著斷肢、碎木和辨不清原貌的雜物,嗚咽著流向遠方。官道被崩塌的山石徹底阻斷,泥濘不堪,每一步踩下去都深陷其中,仿佛大地本身也在吞噬著幸存者的力氣。
絕望,如同瘟疫,在殘存的生還者中無聲蔓延。一張張沾滿泥污的臉上,眼睛空洞得嚇人,沒有淚,也沒有光,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和對未來的無邊恐懼。他們或呆坐在廢墟旁,望著曾經(jīng)的家園如今只是一堆瓦礫;或漫無目的地在泥濘中跋涉,徒勞地翻找著或許早已不存在的親人遺物;或蜷縮在臨時搭起的、四面漏風(fēng)的草棚下,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每一次風(fēng)吹過斷墻的嗚咽,都能引起一片驚懼的瑟縮??蘼暿菈阂值?,斷斷續(xù)續(xù),像被掐住了喉嚨,更多的是死一般的沉寂。食物和水源的極度匱乏,讓本就虛弱的身體更加不堪一擊,傷病在污濁的環(huán)境里瘋狂滋生,死亡的氣息并未因魔主的隕落而遠離,它換了一種更緩慢、更磨人的節(jié)奏,繼續(xù)啃噬著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
茅山弟子們身上的道袍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明黃,被泥漿、血污和煙塵浸染成沉重的赭褐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疲憊到極致的輪廓。大師兄衛(wèi)鐵骨,那個永遠像鐵塔般屹立的身影,此刻也顯出了深深的佝僂。他正帶領(lǐng)著一群青壯,用粗大的繩索套住一根斜插在廢墟上的巨大焦黑房梁,十幾個人喊著不成調(diào)的號子,汗水和泥水混合著從他們緊繃的臉頰滾落,每一次發(fā)力,繩索都深深勒進皮肉。
“一!二!嘿——呦!”
“轟??!”房梁終于被拖離原位,激起一片嗆人的煙塵。煙塵散去,露出的景象讓所有人呼吸一窒。幾具焦黑蜷縮、緊緊相擁的尸體顯露出來,保持著生命最后一刻相互依偎的姿態(tài),早已面目全非??諝馑查g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抽泣。
衛(wèi)鐵骨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汗,那混合的污濁在他臉上留下道道溝壑。他沉默地走上前,解下自己那件同樣臟污不堪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覆蓋在那幾具焦尸之上。他的動作很慢,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當他直起身,環(huán)顧四周那些同樣疲憊絕望、眼中帶著詢問和依賴的幸存者時,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沉重得仿佛要吸盡這片天地間的悲愴。
“抬出來,”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巖石般的穩(wěn)定,“抬到義莊那邊,登記清楚位置…等能辨認了,再…再送他們回家?;钪?,都給我打起精神!瓦礫下面還有人等著喘氣!都聽見沒有?!”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浪在廢墟上空短暫地震開了壓抑的死寂,像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被他吼得一震,下意識地挺直了些腰背,重新握緊了手中的撬棍和繩索。那吼聲里有一種力量,一種在絕望廢墟上強行撐起的脊梁。
二師兄衛(wèi)震岳負責(zé)的區(qū)域,是那片被冥血污染得最嚴重、幾乎寸草不生的“死地”。污濁的紫黑色泥漿幾乎沒過腳踝,每一次抬腳都異常費力,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他屏住呼吸,忍受著那濃烈腥甜氣息的侵襲,小心翼翼地用長柄木勺,將桶里泛著微弱清光、混合了凈化符灰的藥水,一點一點澆灌在污穢的土地上。藥水與冥血接觸的瞬間,發(fā)出“滋滋”的輕微灼響,騰起一縷縷帶著惡臭的青煙。
“太慢了!”一個心急的老農(nóng)看著那緩慢消退的紫黑色邊緣,捶打著身邊同樣被污染的田埂,絕望地嘶喊,“這點藥水,這點符灰,夠干什么?我的田…我的秧苗…全完了!今年吃什么???!”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皺紋的臉上涕淚縱橫。
衛(wèi)震岳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額角的青筋卻因用力忍耐而微微跳動。他何嘗不急?體內(nèi)殘存的雷元力因之前的透支而隱隱刺痛,每一次抬手施術(shù)都像是在撕裂舊傷。他抬眼看向那老農(nóng),目光掃過周圍同樣眼巴巴望著他、眼中只有一片灰敗的村民。他們的眼神,比那污穢的冥泥更沉重地壓在他心頭。他猛地將手中木勺重重插進泥地里,濺起的污點沾上他本就污穢的褲腿。
“急?!”他的聲音如同悶雷炸響,帶著雷法修煉者特有的剛硬,“急能澆出苗來?急能把這毒泥變回良田?我衛(wèi)震岳的雷,能轟碎銅尸的腦袋,卻沒法一夜之間把這被魔血糟蹋透了的土地變回原樣!”他指著桶里那點可憐的符水,“看見沒?這是三師妹衛(wèi)青符熬紅了眼畫出來的符灰!是五師妹衛(wèi)玄樞翻爛了典籍才找出的方子!是大師兄帶著人從幾十里外還算干凈的水源一桶一桶背回來的水!這點東西,就是現(xiàn)在能救這片地的命!嫌慢?那就別干站著,有力氣的,跟我去背水!沒力氣的,去幫青符研磨朱砂!光會叫喚,地里的毒能自己跑掉?!”
他的吼聲帶著雷霆的余威,震得那老農(nóng)和周圍的人都愣住了。那老農(nóng)張了張嘴,看著衛(wèi)震岳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的眼睛,看著他身上同樣污穢不堪的道袍,看著他因過度施術(shù)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最終羞愧地低下了頭,默默走到一邊,拿起一把鋤頭,開始笨拙地清理田埂邊的碎石。衛(wèi)震岳不再看他,重新彎下腰,繼續(xù)那枯燥而緩慢的凈化工作,只是動作更加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焦躁和無力感都砸進這片絕望的土地里。他心中那團火在燒,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在這片被詛咒的焦土上,強行燒出一線生機。
薄暮冥冥,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頭頂,仿佛隨時會墜落,將這片殘破的大地徹底壓垮。冷風(fēng)卷起地上的浮塵和尚未散盡的灰燼,打著旋兒,嗚咽著穿過斷墻間的縫隙,如同無數(shù)亡魂在低低啜泣??諝庵心腔旌狭私购?、泥腥、腐壞和淡淡硫磺的復(fù)雜氣味,隨著濕度的增加而愈發(fā)濃重粘稠,沉甸甸地堵在每個人的鼻腔和喉嚨里。
臨時搭建的義莊,幾間勉強能遮風(fēng)擋雨的棚屋,此刻成了人間悲苦的匯聚點。門外排著長長的、沉默的隊伍,大多是婦孺老弱,他們或抱著襁褓,或攙扶著病弱的親人,臉上刻滿了疲憊和深入骨髓的麻木。棚內(nèi)更是擁擠不堪,呻吟聲、壓抑的咳嗽聲、孩童因饑餓或病痛發(fā)出的微弱啼哭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沉重背景音。
三師姐衛(wèi)青符感覺自己快被這片絕望的泥沼淹沒了。她剛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將一道溫養(yǎng)心脈的“回春符”拍入一個高熱不退、氣息奄奄的老婦胸口。符箓亮起微弱的柔光,老婦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緩了一絲,但青符知道,這只是杯水車薪。她自己的指尖因靈力過度透支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眼前陣陣發(fā)黑,過度消耗的心神如同被無數(shù)鋼針攢刺。她強撐著直起腰,目光掃過棚內(nèi):角落里,一個斷了腿的漢子傷口已經(jīng)化膿,發(fā)出難聞的氣味,正痛苦地呻吟;旁邊,一個失去雙親的孩童蜷縮著,小臉燒得通紅,眼神渙散;更遠處,幾個因喝了臟水而腹瀉不止的村民面如金紙,氣息微弱……
“青符師姐…求求您…看看我的娃兒吧…”一個頭發(fā)散亂、雙眼紅腫的年輕婦人抱著一個氣息微弱、瘦小得驚人的嬰兒,噗通一聲跪在她腳邊,聲音嘶啞絕望,“他…他快不行了…燒了一天一夜了…”
衛(wèi)青符的心猛地一沉。她認得這婦人,丈夫和婆婆都在魔物夜襲中慘死,只剩下這個尚在襁褓的孩子。她立刻蹲下身,手指搭上嬰兒滾燙的額頭,一絲微弱的靈力度入探查。嬰兒的脈象紊亂微弱,生機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更棘手的是,一絲極其陰寒的污穢邪氣盤踞在稚嫩的臟腑之中,正貪婪地吞噬著那本就微弱的生命力!這不是普通的風(fēng)寒!是魔氣殘留!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內(nèi)衫。驅(qū)散魔氣需要精純的陽和之力,輔以特定的凈化符咒。而此刻,她體內(nèi)的靈力早已枯竭,畫符所需的朱砂、黃紙更是所剩無幾!她猛地抬頭,視線焦急地在擁擠的棚內(nèi)搜尋:“玄樞!五師妹!快!這孩子體內(nèi)有魔氣殘留!”
衛(wèi)玄樞正蹲在另一個角落,為一個氣息微弱的老人施針穩(wěn)定心脈。聽到青符急切的呼喚,她手下銀針穩(wěn)穩(wěn)捻入最后一個穴位,立刻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奔了過來。她只看了一眼嬰兒的臉色和青符的神情,心便沉到了谷底。她迅速并指點在嬰兒胸口幾處要穴,閉目凝神,指尖泛起極其微弱的探查靈光。片刻,她睜開眼,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眼中是深深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是‘蝕髓陰煞’…魔氣中最陰毒的一種,對稚子尤其致命?!毙l(wèi)玄樞的聲音低沉而緊繃,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顫抖,“必須立刻用‘純陽辟邪符’護住心脈,再以‘九轉(zhuǎn)還陽針’導(dǎo)引驅(qū)散…朱砂!還有上品的朱砂嗎?我的用完了!”她抬頭看向青符,眼神里是同樣急切的詢問。
衛(wèi)青符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她飛快地翻找自己隨身攜帶的符囊,里面只剩下薄薄幾張空白的黃紙和一小撮品質(zhì)駁雜的次等朱砂?!爸挥羞@些了…上品的…早就用光了…”她的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苦澀和無力感。
那抱著嬰兒的婦人雖然聽不懂“蝕髓陰煞”、“純陽辟邪符”這些道門術(shù)語,但從兩位仙姑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甚至隱隱透出絕望的臉色中,她讀懂了最殘酷的信息——她的孩子,最后的希望,也要被奪走了!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擊垮了她,她身體一軟,癱倒在地,死死抱著氣息越來越弱的嬰兒,發(fā)出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嚎哭:“我的兒啊——!老天爺?。∧汩_開眼?。槭裁匆@樣對我們啊——!”
那凄厲到極致的哭嚎,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衛(wèi)青符和衛(wèi)玄樞的心臟,再用力地攪動!棚內(nèi)所有壓抑的哭泣和呻吟似乎都被這絕望的悲鳴壓了下去,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只剩下婦人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哀嚎在回蕩。無數(shù)道麻木、絕望、帶著最后一絲希冀又瀕臨熄滅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她們身上。
衛(wèi)青符的身體晃了一下,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她看著婦人懷中那氣息微弱的小小生命,看著婦人那徹底崩潰的臉,一股巨大的、幾乎將她撕裂的無力感伴隨著尖銳的自責(zé)洶涌而來。為什么?為什么自己不能再強一點?為什么符箓不能再精妙一點?為什么…救不了?
就在這時,一只溫暖而堅定的大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一股并不強大、卻異常溫厚精純的靈力,如同涓涓暖流,緩緩渡入她近乎枯竭的經(jīng)脈,帶來一絲久旱逢甘霖般的舒緩。是大師兄衛(wèi)鐵骨。他不知何時已處理完廢墟那邊的事,帶著一身更重的塵土和疲憊趕了過來。
“青符,”衛(wèi)鐵骨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帶著一種奇特的撫慰人心的力量,目光卻看向地上的婦人,“哭,救不了孩子。信我,信玄樞,信青符,更要信你自己懷里的娃兒!他還沒放棄!”他蹲下身,目光直視著那哭得快要昏厥的婦人,眼神堅毅如磐石:“把孩子給我!玄樞,準備施針!青符,就用你手頭的東西,畫符!師父傳我們的道,是絕境中求生的道!不到最后一刻,誰敢言棄?!”
他沉穩(wěn)的話語,尤其是那句“師父傳我們的道,是絕境中求生的道”,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光,瞬間刺破了衛(wèi)青符心中那濃重的絕望迷霧。是啊,師父以身合道,封印冥淵,面對的是何等絕境?他們此刻面對的,難道比師父面對的還要無望嗎?一股倔強的火焰猛地從她心底燃起,燒盡了那幾乎將她吞噬的無力感。
“好!”衛(wèi)青符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銳利的光彩,疲憊一掃而空,只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她不再看那哭泣的婦人,迅速將僅剩的次等朱砂倒入掌心,混合了自己指尖逼出的幾滴蘊含微弱靈性的精血!血與砂交融,竟泛起一層微弱卻異常純粹的金紅色光暈!她并指如刀,以血砂為墨,以虛空為紙,摒棄了一切繁復(fù)的花巧,全副心神凝聚于指尖,將那“純陽辟邪”的真意,以最原始、最本真的方式勾勒出來!指尖劃過之處,留下道道凝而不散、蘊含著她全部精氣神與不屈意志的金紅色軌跡!簡陋的棚屋仿佛被瞬間點亮,一股溫暖而剛正的陽和之氣彌漫開來,驅(qū)散了角落里的陰寒。
幾乎在她指尖落下的同時,衛(wèi)玄樞深吸一口氣,眼神專注得如同寒星。她并指如風(fēng),快得只留下道道殘影!九根細如牛毛的銀針,精準無比地刺入嬰兒周身九處要穴,針尾高頻顫動,發(fā)出幾乎不可聞的清鳴。針陣落成的剎那,衛(wèi)青符虛空畫就的那道純粹由意志和血砂靈力構(gòu)成的“純陽辟邪符”金光一閃,如同有生命般,瞬間沒入嬰兒的胸口!
“嗡——”
一聲極其微弱的共鳴在嬰兒小小的身體里響起。他原本急促微弱的呼吸猛地一窒,隨即,一股淡淡的、帶著腥臭味的黑氣,極其緩慢地從他口鼻和周身毛孔中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他滾燙的體溫,開始以肉眼可察覺的速度下降!雖然依舊虛弱,但那游絲般的氣息,卻奇跡般地穩(wěn)定了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微弱的生機!
癱軟的婦人猛地止住了哭嚎,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懷中的孩子。棚內(nèi)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鎖在那小小的身軀上。當看到嬰兒緊蹙的小眉頭似乎微微舒展了一絲,那微弱卻平穩(wěn)的呼吸持續(xù)著,婦人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是狂喜的、失而復(fù)得的淚水!她抬起頭,看向臉色蒼白、身體微微搖晃卻眼神明亮的衛(wèi)青符和衛(wèi)玄樞,又看向沉穩(wěn)如山的衛(wèi)鐵骨,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將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泥濘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衛(wèi)鐵骨伸手將她扶起,沉聲道:“孩子命保住了,但元氣大傷,魔氣未清,需要精心調(diào)理。玄樞,開方子。青符,你…”他看著三師妹那透支過度、搖搖欲墜卻依舊強撐的身形,眼中閃過一絲心疼,語氣卻斬釘截鐵,“立刻調(diào)息!后面還有更多人等著救命!記住今天,記住這種在絕境里把命搶回來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道!”他轉(zhuǎn)向棚內(nèi)所有望過來的、帶著劫后余生般希冀的目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都看到了?天沒塌!地沒陷!只要人還沒死絕,就有活路!茅山弟子在此,必與諸位鄉(xiāng)親,同生共死!”
棚內(nèi)死寂的空氣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壓抑的哭泣聲漸漸低了下去,麻木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有人開始低聲交談,有人掙扎著去照顧身邊的病患,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如同石縫里頑強鉆出的嫩芽,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上,悄然萌發(fā)。衛(wèi)青符深吸一口氣,盤膝坐下,閉目調(diào)息。疲憊依舊如潮水般沖擊著她,但胸膛里那團被大師兄點燃、又被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奇跡所強化的火焰,正熊熊燃燒,支撐著她疲憊不堪的軀體與靈魂。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師父所傳之道的真諦——向死而生,于絕境處,綻放那不屈的生命之光。
夜色如墨,沉重地潑灑在飽經(jīng)蹂躪的大地上。風(fēng)更冷了,帶著刺骨的濕意,在殘垣斷壁間穿梭嗚咽,如同無數(shù)枉死者的悲鳴匯聚成的挽歌。白天的喧囂與忙碌暫時沉寂,唯有巡夜人手中的火把,在濃稠的黑暗里撕開一道道微弱而搖曳的光痕,像大地尚未愈合的傷口滲出的血光。
衛(wèi)三更緊了緊身上單薄的巡夜短褂,冰冷的夜風(fēng)無孔不入,激得他打了個寒顫。腳下的土地泥濘冰冷,每一步都帶著粘滯的吸力。他左手緊握著那面象征著茅山巡夜職責(zé)的銅鑼,右手則下意識地按在腰間懸掛的“驚夜符”囊上。他的目光如同警惕的鷹隼,銳利地掃視著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坍塌的墻垛后,幽深的巷子口,被污血浸透的田埂陰影里…魔主雖隕,邪源雖封,但這片被死亡和怨戾浸透的土地,難保不會滋生出新的穢物。
白天在義莊,三師姐青符和五師妹玄樞聯(lián)手創(chuàng)造的那個奇跡,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一直在他心頭亮著。大師兄那句“這就是我們的道”,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海里。這讓他疲憊的身體里,始終涌動著一股不肯熄滅的勁頭。然而,隨著夜色加深,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東西開始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上彌漫開來。
那不是魔氣,也不是妖氛。那是一種…沉重的悲傷,一種無邊無際的茫然,一種失去了目標和依托后的巨大空洞感。它無聲無息,卻比有形有質(zhì)的魔物更讓人窒息。白天那些麻木的、被強行點燃一絲希望的幸存者們,此刻蜷縮在簡陋的棚屋或殘墻下,大多陷入了沉默。沒有交談,沒有哭泣,甚至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響都很少。只有粗重或微弱的呼吸聲,在冰冷的夜風(fēng)里顯得格外清晰。這種死一般的寂靜,比任何嚎哭都更讓人心頭發(fā)毛。
衛(wèi)三更走過一片被清理出來的空地,那里白天曾堆放過不少遇難者的遺體。此刻空地已空,只留下幾片被踐踏過的、顏色深褐的土地。他停下腳步,眉頭緊鎖。不對!空氣里殘留的悲傷和死寂的氣息,似乎過于濃重了?濃重得…仿佛有了某種粘稠的質(zhì)感?
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小撮泥土。泥土冰冷潮濕,帶著一股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腐朽氣味。他閉上眼睛,將一絲極其微弱、幾乎不會驚擾任何存在的探查靈覺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細絲。
嗡……
意識深處傳來一陣極其沉悶、極其壓抑的共鳴!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純粹的情緒波動——絕望、不甘、對塵世的眷戀、對死亡的恐懼、對親人的不舍…無數(shù)破碎的、強烈的負面意念,如同渾濁的潮水,從這片被鮮血和死亡反復(fù)浸泡的土地深處翻涌上來!它們并未凝聚成有意識的怨靈,卻像無數(shù)細小的、帶著尖刺的塵埃,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無孔不入地侵蝕著活人的精神!
衛(wèi)三更猛地睜開眼,倒吸一口涼氣。這種彌漫性的、源于大量新死之魂散逸出的精純怨念和悲傷,比單一的厲鬼更難對付!它不會立刻害人性命,卻像無形的毒瘴,緩慢地麻痹人的意志,侵蝕人的心神,最終將活人拖入與亡者同樣的絕望深淵!白天大師兄和三師姐他們強行提振起來的那么一點點希望火苗,在這片無處不在的“悲念之瘴”中,如同風(fēng)中之燭,隨時可能熄滅!
他立刻從符囊中抽出一張?zhí)刂频摹扒逍姆?,貼在自己眉心。一股清涼之意瞬間涌入識海,暫時驅(qū)散了那沉重粘稠的負面情緒。但看著周圍死寂的棚戶,看著黑暗中那些蜷縮的、如同失去了靈魂的空殼般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知道,真正的危機,并非來自幽冥的魔物,而是來自這片土地上,無數(shù)破碎心靈共同營造的、這片足以埋葬所有生機的“悲念之?!保∵@是師父的雷法也無法直接轟散的陰霾。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銅鑼,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怎么辦?清心符數(shù)量有限,杯水車薪。難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幸存的鄉(xiāng)親們,被這片無形的絕望之海慢慢吞噬?師父…如果您還在,您會怎么做?他抬起頭,望向漆黑如墨、不見星月的夜空,仿佛想從那無邊的黑暗中,尋找到一絲指引的光。
黎明的微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鉛云,吝嗇地灑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非但沒有帶來多少暖意,反而將殘破的景象映照得更加清晰,更顯凄涼。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焚燒尸骸和草木灰燼的焦糊味,混合著濕泥與尚未散盡的淡淡血腥,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名為“劫后”的氣息。
在靠近被冥血污染最為嚴重的焦土邊緣,一處相對高敞、視野開闊的廢墟空地上,一夜未眠的衛(wèi)玄樞獨自佇立著。她腳下的泥土,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深紫色,那是冥血浸透的痕跡。她面前攤開著一幅巨大的、由硝制過的獸皮拼接而成的簡易地圖,上面用炭條粗略勾勒出附近山川河流的輪廓,以及被魔災(zāi)摧毀的村鎮(zhèn)位置。地圖中央,代表這片核心受災(zāi)區(qū)的位置,被她用朱砂重重地畫上了一個醒目的、令人心悸的赤紅色叉!
五師妹衛(wèi)玄樞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過度消耗的心神讓她太陽穴突突直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深處的灼痛。然而,她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和憂慮。
昨夜,她并非僅僅在救治傷患。當三更師兄帶回關(guān)于“悲念之瘴”的驚人發(fā)現(xiàn)時,一種更深的警兆就攫住了她的心。她強撐著透支的身體,利用短暫的調(diào)息間隙,將隨身攜帶的幾枚用于占卜推演的古老龜甲和銅錢取出,在這片浸透了死亡與怨念的土地上,進行了一次極其耗費心力的“地脈問靈”。
龜甲在微弱的靈火炙烤下發(fā)出噼啪的脆響,裂紋蔓延如蛛網(wǎng);銅錢被一次次拋起、落下,叮當作響,每一次卦象的顯現(xiàn)都讓她心頭沉重一分。同時,她將一絲靈覺小心翼翼地沉入腳下的大地,感受著那被冥血污染、被無數(shù)亡魂怨念沖擊的地脈之氣。
反饋回來的信息,讓她如墜冰窟!
大地深處,那原本應(yīng)如人體經(jīng)絡(luò)般流轉(zhuǎn)不息、滋養(yǎng)萬物的地脈靈氣,此刻呈現(xiàn)出的是一片死寂般的淤塞和狂暴的紊亂!冥血的污穢如同劇毒,頑固地阻塞著關(guān)鍵的“穴竅”;無數(shù)新死之魂散逸出的精純怨念與不甘,如同失控的洪流,在淤塞的地脈通道中左沖右突,非但無法自然消散歸于天地,反而在不斷沖擊中污染著更多本已脆弱的地氣!更可怕的是,這種淤塞與怨念的糾纏,正在形成一種惡性的循環(huán)——怨念因無法消散而淤積,地脈因怨念淤積而更加阻塞,阻塞又導(dǎo)致更多生靈死亡、產(chǎn)生新的怨念…長此以往,這片土地將徹底淪為“死絕之地”,生機斷絕,百鬼叢生!而那彌漫于地表、侵蝕人心的“悲念之瘴”,不過是這深層地脈災(zāi)變投射到人間的、最表層的陰影!
“地脈已傷,怨氣盤結(jié),如疽附骨…若不疏導(dǎo),必成大患!”衛(wèi)玄樞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洞察災(zāi)難后的沉重疲憊,將昨夜推演的結(jié)果展示給剛剛聚攏過來的師兄弟們。她纖細的手指在地圖上那個巨大的紅叉上重重一點,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斑@里,冥血污染最重,亡魂怨念也最集中,是地脈淤塞的‘死結(jié)’所在!僅僅靠清心符驅(qū)散表面的悲念瘴氣,如同揚湯止沸。地脈之毒不解,怨氣根源不除,瘴氣只會源源不斷,越來越重!那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鄉(xiāng)親…他們的心志會被徹底拖垮,這片土地…將永無寧日!”
大師兄衛(wèi)鐵骨沉默地聽著,濃眉擰成了一個疙瘩,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地圖上那個刺目的紅叉,仿佛要將其看穿。二師兄衛(wèi)震岳抱著雙臂,臉色鐵青,牙關(guān)緊咬,他體內(nèi)的雷元力似乎感應(yīng)到他的憤怒,在經(jīng)脈中隱隱躁動,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卻無處發(fā)泄。三師姐衛(wèi)青符疲憊地靠在旁邊半截斷墻上,臉色同樣蒼白,但眼神卻緊緊追隨著玄樞的手指,腦中飛速思考著符箓之道能否介入地脈的疏導(dǎo)。衛(wèi)三更則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銅鑼,手心全是冷汗,原來他昨夜感受到的,不過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
沉默,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地脈之傷,怨氣淤結(jié)…這不同于斬殺有形有質(zhì)的魔物僵尸,是更深層、更棘手、更考驗“道”之本源的難題!師父林守拙以身合道,封印的是幽冥邪源,而這大地本身的創(chuàng)傷,需要他們這些弟子,用另一種方式來“醫(yī)治”。
“五師妹,”衛(wèi)鐵骨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依你所見,該如何破這‘死結(jié)’?”他問的是方法,但眼神里傳遞的,是師門托付的重任和不容置疑的決心。
衛(wèi)玄樞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身體的極度不適和心中的巨大壓力。她抬起頭,目光逐一掃過師兄師姐們堅毅而信任的面容,最終落回地圖上那個紅叉的位置,眼神變得異常沉靜和明亮,如同淬火后的寒鐵。
“破局之點,就在此處!”她的手指堅定地戳在那個紅叉上,“此地乃怨念與污穢匯聚之樞,亦是地脈淤塞之核心。欲解地脈之厄,必先安此地之魂!唯有以堂皇正大之儀軌,立廟奉祀,引渡亡魂,使其怨念得以安息,執(zhí)念得以解脫!亡魂安,則怨氣散;怨氣散,則地脈淤塞自能緩緩疏通!此乃‘安魂定魄,疏浚地脈’之策!非如此,不足以根除這悲念之瘴,不足以讓這片土地重獲新生!”
“立廟…安魂?”衛(wèi)震岳眉頭緊鎖,他更擅長用雷霆手段蕩滌妖氛,對這種需要精細引導(dǎo)和儀軌的安魂之事,感到有些無從下手。
“對!”衛(wèi)玄樞斬釘截鐵,“而且要快!趁亡魂新喪,怨念尚未徹底固化,執(zhí)念尚存一絲清明之時!廟宇不必奢華,但選址必須精準,正壓此‘死結(jié)’核心!神主之位,非僅為供奉,更是為那些無主孤魂、枉死之靈,提供一個可以寄托哀思、收斂怨念、最終得以解脫的‘歸所’!這廟,是生者與死者對話的橋梁,是撫平這片土地傷痕的第一針!”
她的話語,如同在絕望的迷霧中點亮了一盞清晰的燈。安魂定魄,疏浚地脈!這不再是單純的救災(zāi),而是以人道之力,修補這片飽受創(chuàng)傷的天地!衛(wèi)鐵骨眼中精光暴漲,猛地一拍大腿:“好!就按五師妹說的辦!立廟安魂!”
“選址布陣,推演儀軌,交給我!”衛(wèi)玄樞立刻接口,語氣不容置疑。
“所需木材石料,我來負責(zé)!”衛(wèi)震岳沉聲道,他雖不精此道,但開山裂石、伐木取材的力氣活,正是他所長。
“廟宇規(guī)制,神主牌位,符箓加持,我來!”衛(wèi)青符站直身體,眼中閃爍著符箓之道的智慧光芒,她已在構(gòu)思如何將安撫心神的符意融入建筑本身。
“外圍清理,維持秩序,安撫民心,我去做!”衛(wèi)三更挺起胸膛,巡夜人的職責(zé)在此刻有了更深的含義。
“我去說服幸存的鄉(xiāng)親們,”衛(wèi)鐵骨目光如炬,望向遠處那些在晨光熹微中如同枯木般呆滯的身影,“讓他們明白,這不僅是為死者立廟,更是為生者…爭一條活路!”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仿佛帶著師父林守拙的余音:“師父以身為印,鎮(zhèn)的是幽冥邪源。今日,我們便以心為引,立此安魂之廟,為這瘡痍山河…定下新生的第一塊基石!”
正午時分,慘淡的日頭勉強穿透厚重的云層,將一片了無生機的灰白光線投在焦黑與深紫交織的土地上。風(fēng)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浮塵和尚未燃盡的紙錢灰燼,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在衛(wèi)玄樞反復(fù)推演、最終確定的廟宇基址上,場面肅穆而凝重。這是一片相對高敞、視野開闊的廢墟平臺,腳下是堅硬的山巖,雖被煙熏火燎,卻并未被冥血深度浸染。平臺中央,清理出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數(shù)百具覆蓋著白麻布的遺體——那是從各處廢墟和義莊中轉(zhuǎn)移過來的、暫時無法辨認身份或無人認領(lǐng)的罹難者。白布在風(fēng)中微微起伏,如同大地上一片沉默的、悲傷的雪原。
幸存的村民們在衛(wèi)鐵骨和衛(wèi)三更的勸導(dǎo)組織下,沉默地聚集在平臺外圍。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臉上刻滿了苦難的痕跡,眼神空洞而麻木,只有少數(shù)人的眼中,還帶著一絲將信將疑的微弱光亮。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悲傷和茫然。對于這些剛剛經(jīng)歷過地獄的凡人來說,“立廟安魂”、“疏浚地脈”這些玄奧的道門術(shù)語太過遙遠,他們更直觀感受到的,是眼前堆積如山的死亡,是親人逝去的錐心之痛,是對未來的無邊恐懼。他們默默地看著,如同泥塑木雕。
衛(wèi)玄樞立于平臺最前方,面朝東方。她換上了一身相對整潔的素色道袍,長發(fā)一絲不茍地挽起,露出蒼白而沉靜的側(cè)臉。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她的腰背挺得筆直,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在她身前,一張簡陋的木案上,擺放著衛(wèi)青符精心準備的靈位——一塊巨大的、尚未刻字的青石牌位,旁邊是幾樣簡單的祭品:清水、新挖的野菜、還有幾塊粗糙的麥餅。
衛(wèi)青符則手持符筆,蘸著以朱砂混合了她自身精血、又融入了衛(wèi)震岳以微弱雷元力淬煉過的特殊“凈血靈砂”,神情肅穆地在廟宇地基的四個角落以及中央位置,飛快地勾勒著繁復(fù)玄奧的符文。每一筆落下,都伴隨著她口中低沉的咒言,符箓線條閃爍著微弱的金紅色光芒,隱隱與腳下的大地產(chǎn)生某種共鳴。這些是“安魂定魄符”、“地脈引靈符”以及“凈穢守心陣”的核心陣基!
衛(wèi)震岳帶領(lǐng)著幾十個勉強恢復(fù)些力氣的青壯漢子,正將一根根粗壯的、剝?nèi)チ藰淦さ牧耗竞途薮蟮氖瘔K,按照衛(wèi)玄樞指定的方位,艱難地搬運、豎立起來。汗水混合著泥塵從他們古銅色的脊背上滾落,沉重的喘息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每一根梁木的豎起,每一塊基石的落下,都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仿佛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大師兄衛(wèi)鐵骨站在人群最前方,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目光掃過那些麻木的、悲傷的、帶著疑惑的面孔,胸腔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他深知,僅僅依靠道法儀軌是不夠的。要讓這安魂之廟真正發(fā)揮作用,需要生者的“信”,需要那凝聚的哀思與祈愿!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吸盡了周遭的寒意與悲傷,然后,他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如同沉雷滾過寂靜的曠野,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鄉(xiāng)親們!抬起頭!看看你們眼前!”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麻木的眼神開始聚焦,茫然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絲波動。
“看看這些白布下面蓋著的是誰?!”衛(wèi)鐵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心肺的痛楚,“是你們的父母!是你們的子女!是你們的兄弟姐妹!是和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他們死在了魔物的爪牙下,死在了這場無妄之災(zāi)里!他們的血,就流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
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陣壓抑的騷動,有人開始低聲啜泣,有人痛苦地捂住了臉。
“哭!該哭!我們茅山弟子也想哭!我們也有同門埋骨他鄉(xiāng)!”衛(wèi)鐵骨的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哽咽,但他猛地一指身后那正在艱難豎立起來的廟宇框架,以及平臺中央那巨大的無字靈位,聲音再次變得無比洪亮、無比堅定:“但是,哭完了呢?!讓他們就這么曝尸荒野?讓他們的魂魄在這片浸透了他們鮮血的土地上,永世不得安寧,化作怨氣,反過來吞噬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讓這片生養(yǎng)我們的土地,徹底變成一片長不出莊稼、養(yǎng)不活人丁、只有鬼哭的死地?!”
一連串震耳發(fā)聵的反問,像重錘一樣砸在每個人的心上!那些麻木的眼神被震醒了,被恐懼和痛苦填滿的瞳孔深處,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憤怒和不甘!
“不!我們絕不答應(yīng)!”衛(wèi)鐵骨斬釘截鐵,聲震四野,“今天,我們在這里立廟!不是給神仙立的!是給我們死難的親人、給我們死難的鄉(xiāng)親立的!給他們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家!給他們一個能安息的地方!給他們一個…能聽到我們心里話的地方!”他猛地轉(zhuǎn)身,面向那巨大的無字青石碑,深深一躬,然后挺直身軀,如同標槍:
“這廟,是他們的家!這碑,就是他們的名字!每一個找不到名字的親人,他們的魂,都在這碑里安著!我們在這里祭奠他們,告訴他們,我們沒有忘記!我們在這里告訴他們,這仇,我們記著!這恨,我們刻在骨子里!但我們更要活下去!替他們活下去!把這片被魔血糟蹋透了的土地,重新種出莊稼來!把被毀掉的家園,一磚一瓦重新建起來!把被奪走的太平日子…再奪回來!”
他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最樸素的道理和最滾燙的情感!如同在冰冷的絕望深淵中投入了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人群徹底被點燃了!
“對!給親人立個家!”
“不能讓他們做孤魂野鬼??!”
“報仇!要活下去報仇!”
“重建家園!替死去的親人看著好日子回來!”
……
悲憤的呼喊、決絕的誓言、壓抑了太久的哭嚎,如同壓抑了太久的火山,轟然爆發(fā)出來!麻木被撕碎,絕望被驅(qū)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壯的、同仇敵愾的力量!無數(shù)人涌上前去,不再需要催促,男人們沖向衛(wèi)震岳那邊,用盡全身力氣去搬運那些沉重的梁木和基石,哪怕肩膀被磨破出血也渾然不覺!婦孺老弱們則自發(fā)地聚集到平臺中央,跪在那些覆蓋著白布的遺體前,一邊放聲痛哭,一邊將手中能找到的最干凈的東西——也許是幾根新采的野花,也許是一塊省下來的麥餅,也許只是一捧干凈的泥土,虔誠地放在白布旁邊,低聲訴說著思念與承諾。
悲傷依舊濃烈,但此刻的悲傷,不再是那侵蝕人心的“悲念之瘴”,而是化作了凝聚人心、催人奮進的力量!無數(shù)縷細微卻堅韌的、飽含著哀思、眷戀、誓言與祈愿的意念,從每一個哭泣的、祈禱的、奮力勞作的生者身上升騰而起,絲絲縷縷,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溫暖而強大的洪流!
平臺中央,正以精血靈力勾勒最后一道核心陣紋的衛(wèi)青符,身體猛地一震!她感覺到一股龐大而溫暖的意念洪流,如同百川歸海,涌向她筆下的符箓,涌向那塊巨大的青石靈位!她筆下的金紅色符光驟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穩(wěn)定,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生機!那光芒甚至隱隱透出一層溫暖的乳白色光暈!她驚愕地抬頭,看向那些跪拜哭泣、奮力勞作的鄉(xiāng)親們,瞬間明白了這股力量的來源——是人心!是眾生愿力!
另一邊,衛(wèi)玄樞也感受到了腳下大地的細微變化!那原本死寂淤塞、充滿怨戾的地脈之氣,在這股由生者愿力激發(fā)的、溫暖而堅韌的意念洪流沖刷下,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泉!雖然淤塞依舊頑固,怨念盤根錯節(jié),但那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狂暴的紊亂,似乎被撫平了一絲絲!如同堅冰上出現(xiàn)了一道極其細微的暖痕!她主持儀軌的動作更加沉穩(wěn),引導(dǎo)著這股無形的愿力,與衛(wèi)青符的符陣、與這廟宇的根基,更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
衛(wèi)鐵骨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看著眼前這由悲痛點燃的、熱火朝天又莊嚴肅穆的景象,感受著那空氣中無形流淌的、溫暖而堅韌的力量洪流,一直緊繃如巖石般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極其深刻的、混合著悲憫與欣慰的動容。他緩緩抬起手,對著那正在無數(shù)生者愿力加持下、加速成型的廟宇框架,對著那塊開始散發(fā)出溫潤微光的無字青石碑,對著平臺下所有奮力勞作的、悲傷而堅定的身影,深深地、莊重地,躬身一禮。
師父,您看見了嗎?弟子們…找到路了。安魂之道,亦是定序之始。這人心凝聚之火,便是我們撫平這山河瘡痍的第一道良藥!
日頭漸漸西斜,將一片殘破山河染上悲壯的橘紅。風(fēng)似乎也柔和了些許,不再帶著刺骨的鋒芒,只是卷著新翻泥土的氣息和淡淡的草木灰燼味道,在忙碌的工地上空盤旋。
那座寄托了無數(shù)哀思與希望的廟宇,骨架已然聳立!粗壯的梁木架起了堅實的結(jié)構(gòu),巨大的基石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整個框架。雖然四壁尚空,屋頂未覆,但那莊重的輪廓已清晰可見,沉默地矗立在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上,如同一個不屈的脊梁。
廟宇正前方,那塊巨大的青石靈位,在夕陽的余暉下,散發(fā)出一種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上面依舊空無一字,卻仿佛承載了千言萬語,凝聚了無數(shù)道期盼、哀傷、祈愿的目光。它靜靜地立在那里,像一扇通往彼岸的門戶,又像一塊定住這片紛亂天地的基石。
平臺上下,勞作依舊在繼續(xù),但節(jié)奏已不像正午那般悲壯激烈,多了一份沉靜的力量。男人們喊著號子,合力將巨大的石板鋪向廟宇的地基;婦人們用能找到的最干凈的布,小心地擦拭著梁柱上的浮塵;孩子們也不再茫然哭鬧,懂事地跟在大人身后,遞上一些力所能及的小物件。
衛(wèi)青符盤膝坐在廟宇地基的中央,那由她親手布置、又被無數(shù)生者愿力加持過的符陣核心位置。她雙手結(jié)印,閉目凝神,周身籠罩著一層極其微弱卻異常純凈的淡金色光暈。透支的靈力和心神,在符陣與匯聚而來的生者愿力雙重滋養(yǎng)下,正以緩慢卻堅定的速度恢復(fù)著。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腳下那原本充斥著怨戾與淤塞的地脈之氣,雖然依舊沉重滯澀,但那股瘋狂沖擊、污染生機的狂暴怨念,如同被一只溫暖的大手輕輕撫過,變得沉靜了許多。一種微弱的、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搏動感,正透過符陣,極其緩慢地傳遞上來——那是地脈之氣開始嘗試著自我修復(fù)、艱難流轉(zhuǎn)的跡象!這變化極其細微,卻足以讓她的心神為之振奮,疲憊的嘴角微微上揚。
衛(wèi)震岳靠在一根剛剛豎起的粗大梁柱旁,胸膛劇烈起伏著,古銅色的皮膚上汗水晶瑩。他隨手拿起一個粗陶碗,仰頭灌下里面混濁的涼水,水流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淌下,滴落在沾滿泥土的胸膛上。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感受著涼水滑過干渴喉嚨的暢快,也感受著肌肉過度勞損后傳來的酸痛。他抬眼看向那座拔地而起的廟宇框架,又看向遠處那片被冥血污染、依舊死寂的焦土,眉頭習(xí)慣性地鎖緊。這廟宇能安撫亡魂,能疏通地脈,可那被徹底毀掉的良田…他用力握了握拳,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脆響。明天,明天一定要帶人去更遠的地方找水,找未被污染的土壤,一定要把秧苗…重新種下去!雷法能轟碎魔物的頭,他衛(wèi)震岳就不信,一雙手還刨不出養(yǎng)活人的糧食!
衛(wèi)三更依舊在人群中穿梭。他的職責(zé)從警戒魔物,悄然轉(zhuǎn)變?yōu)槭鑼?dǎo)人群、傳遞物品、安撫那些情緒依舊不穩(wěn)的老人和孩子。他看著那些麻木的臉上漸漸有了活氣,看著人們眼中那微弱卻真實的光,感受著空氣中那無形流淌的、名為“希望”的暖流,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充盈著他的胸膛。他走到一個剛剛失去孫子的老婦人身邊,默默地遞上一碗溫水,老人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含著淚,卻不再是絕望的淚,她顫抖著接過碗,低聲說了句:“謝謝…仙長…謝謝你們…給我孫兒…安個家…”衛(wèi)三更心頭一熱,用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老人枯瘦的手背。這份沉甸甸的信任,比任何符咒都更能驅(qū)散他巡夜時的寒冷。
衛(wèi)玄樞獨自站在平臺邊緣,俯瞰著下方逐漸恢復(fù)生機的景象。夕陽的金輝為她素色的道袍鑲上一道柔和的光邊。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深邃。手中那枚用于推演地脈變化的古樸龜甲,此刻溫潤地躺在她的掌心,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仿佛也感應(yīng)到了這片土地上正在發(fā)生的變化——人心凝聚,怨氣沉降,地脈雖傷,卻已止住了惡化的趨勢,并在那股由生者愿力轉(zhuǎn)化而來的溫暖氣息滋養(yǎng)下,開始了極其緩慢的自我修復(fù)。她知道,這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地脈的徹底疏通、這片土地的完全凈化,需要漫長的時間和持續(xù)的努力。但此刻,這個由無數(shù)悲傷、信念與汗水共同鑄就的廟宇基址,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心臟,終于讓它重新開始了搏動。她輕輕摩挲著龜甲上的紋路,低聲自語,又像是在向冥冥中的師父匯報:“師父,第一步…成了。安魂已定,序章…已啟?!?/p>
大師兄衛(wèi)鐵骨沒有參與具體的勞作,他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立在平臺最高處,目光如炬,掃視全局。當夕陽最后一抹余暉即將沉入地平線時,他的目光越過喧囂忙碌的人群,越過那座初具輪廓的廟宇骨架,投向了更遠處——那片被冥血污染、依舊死寂的焦土邊緣。
一抹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新綠,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視野!
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凝神望去。沒錯!就在那片紫黑色、板結(jié)如鐵的污穢土壤與旁邊相對干凈土地的交界處,幾株柔弱的、纖細的、甚至帶著一絲營養(yǎng)不良淡黃色的秧苗,倔強地從泥土里探出了頭!它們的葉片還帶著初生的嫩黃,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吹折。然而,它們就在那里!在夕陽的余暉里,在焦黑與死寂的背景中,頑強地挺立著!
衛(wèi)鐵骨的身體猛地一震!他那如同巖石般冷硬、布滿了疲憊與風(fēng)霜的臉上,肌肉難以抑制地抽動了幾下。一股洶涌的、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瞬間模糊了視線。他死死地咬住牙關(guān),下頜繃緊如鐵,才將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滾燙液體強行逼了回去。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指向那片微弱的、卻足以點亮整個世界的嫩綠方向,聲音因巨大的情感沖擊而變得異常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暮色的、磐石般的堅定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在場者的耳中:
“看…”
所有人,無論是正在搬運石塊的漢子,擦拭梁柱的婦人,還是低聲安慰老人的衛(wèi)三更,閉目調(diào)息的衛(wèi)青符,擦拭汗水的衛(wèi)震岳,亦或是遠眺的衛(wèi)玄樞,都不由自主地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殘陽如血,將廟宇的骨架和人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廢墟依舊,焦土仍在。但在那象征著死亡與污穢的邊緣,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那幾株柔弱的、仿佛隨時會夭折的嫩綠秧苗,正以一種沉默而倔強的姿態(tài),宣告著生命最原始、最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希望的種子,已在最深的絕望里,悄然萌發(fā)。
衛(wèi)鐵骨收回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泥土的腥味、汗水的咸澀,還有一絲…新苗破土的、微不可察的清新氣息。他挺直了那因疲憊而略顯佝僂的脊梁,目光掃過那座承載了亡魂寄托、也凝聚了生者希望的廟宇框架,掃過每一張沾滿泥污卻眼神明亮的同胞面孔,掃過他那同樣傷痕累累卻眼神堅定的師弟師妹們,最后,落在了那片象征新生的微弱新綠之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洪鐘大呂,帶著一種定鼎乾坤的沉穩(wěn)與力量,在這片浴火重生的土地上隆隆回響:
“廟,立起來了!”
“苗,也長出來了!”
“天…塌不下來!”
“明天…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