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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楚庭風(fēng)華 且歌且行且珍惜 106991 字 2025-08-25 08: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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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軒的左腳掌落在青石板上時,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磨破的皮肉與冰涼的石面相觸,疼得他齜牙咧嘴,卻只能硬生生憋著 ,右腳那只斷了帶的人字拖被他攥在手心,塑料邊緣在掌心里掐出四道紅痕。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 “M 校計算機系” T 恤,領(lǐng)口歪扭著,下擺沾著的泥漬已結(jié)成硬塊,風(fēng)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牛仔褲膝蓋處的破洞更大了,露出的皮肉蹭過城墻磚時,留下一道淺紅的血印。他活了二十年,從高考放榜那天被全校圍觀,到在編程大賽領(lǐng)獎臺上接受閃光燈洗禮,從未這般狼狽地暴露在陌生人的目光里。

通關(guān)木牌在掌心沁出的薄汗里打滑,檀木表面的云紋被摩挲得發(fā)亮,這是方才在城邊小溪里洗手時撿到的。來的路上他反復(fù)揣度以為這是通關(guān)文牒。守衛(wèi)會不會拿著它翻來覆去地查驗,甚至盤問他家鄉(xiāng)籍貫、來城緣由?他甚至在腦海里預(yù)演了七八種應(yīng)答的說辭,連如何裝作自然地掩飾這身古怪衣飾都想好了??烧娴搅顺情T口,那披甲的守衛(wèi)只斜眼瞟了他一下,目光在他破洞牛仔褲上打了個轉(zhuǎn),便懶洋洋地別過臉去,連伸手接木牌的意思都沒有。

劉軒捏著令牌的手指僵在半空,像個舉著戲票卻被攔在后臺的小丑。他試探著往前挪了半步,靴底的碎石子硌得腳心疼,守衛(wèi)卻仍只顧著用布巾擦手里的長矛,槍尖的寒光在暮色里晃得人眼暈。直到他幾乎要擦著守衛(wèi)的甲胄走過城門洞,那人才從喉嚨里哼出個模糊的音節(jié),聽不出是放行還是不耐煩。

劉軒這才后知后覺地邁開步子,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像擂鼓。手里的木牌突然變得滾燙,仿佛不是什么通關(guān)憑證,倒成了他自作多情的佐證。他想起現(xiàn)代景區(qū)里查票員一絲不茍的模樣,想起地鐵安檢時掃描儀 “滴滴” 的警示音,忽然覺得這古代城門的守衛(wèi),比任何精密儀器都更讓人捉摸不透。

來的路上,他總在腦補東陵城的模樣。該是《清明上河圖》里活過來的盛景吧?馬車鐵軸碾過青石板的 “吱呀” 聲里裹著貨郎的吆喝,糖畫師傅的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甩出的糖絲在陽光下亮得像水晶。他甚至能想象出綢緞莊的伙計掀開珠簾時,檐角銅鈴撞碎滿街的喧囂,連風(fēng)里都該飄著胭脂水粉與胡餅的混合香氣。可眼前的城門內(nèi),只有三個菜販蹲在墻根的陰影里,竹筐里的蔫青菜耷拉著葉子,菜梗上的泥點被風(fēng)干成灰黃色,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尸體。

穿藍布短打的漢子正用粗布反復(fù)擦拭筐沿的泥垢,指節(jié)粗大的手背上暴著青筋。見劉軒這副模樣,他眼皮懶懶地掀了掀,露出雙被風(fēng)沙磨得渾濁的眼:“后生這是遭了劫?” 他把最后一把打蔫的青菜扔進背簍,扁擔(dān)壓彎的弧度里晃著兩枚用麻繩串起的銅板,碰撞聲脆得像冰裂,“快些進城吧,戌時梆子一響就落鎖,被關(guān)在城外可是要喂狼的?!?/p>

劉軒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喉結(jié)重重滾了滾。T 恤胸前印著的校訓(xùn)字母在暮色里泛著古怪的白光,與周遭灰瓦土墻的黛青色格格不入,像幅被潑了墨的現(xiàn)代畫。他想起學(xué)校門口那條永遠堵車的商業(yè)街,哪怕凌晨三點,燒烤攤的煙火氣都能熏亮半條街的霓虹,外賣小哥的電動車鈴穿透啤酒瓶碰撞的脆響,連空氣里都飄著永不疲倦的喧囂。而這里,日頭剛斜過屋脊兩指寬,連時間都開始收攤了。

沿街的燈籠次第亮起時,劉軒正踮著腳躲避地上的碎石子。一家掛著 “錦繡莊” 匾額的綢緞鋪前,穿青布長衫的下人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正把羊角燈往朱漆門楣上掛。燭火透過半透明的燈罩,在青磚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被月光鍍亮的碎金。那下人先用細(xì)棉線蘸著清水擦凈燈桿上的浮塵,又從袖中摸出折疊整齊的燈籠罩,手指捏著邊緣輕輕一抖,竹骨 “咔嗒” 一聲彈成圓潤的弧線,原來光明在這里需要這般鄭重的侍弄,不像宿舍樓下的路燈,按開關(guān)的手都不用抬,連等待的耐心都省了。

“這燈夠亮的?!?他對著空氣嘟囔,左腳的傷口被風(fēng)一吹,疼得倒抽冷氣,額角瞬間沁出層冷汗。

“公子是外鄉(xiāng)來的吧?” 賣涼茶的老婆子遞過一碗渾濁的水,粗瓷碗沿還留著前人的唇印,像朵風(fēng)干的紅梅。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腫得像老樹根,捏著碗沿的力道卻穩(wěn)得很。劉軒擺了擺手拒絕了,不是因為嫌棄,而是身上真沒錢!“這是張大戶家的燈,用的是南海來的鯨油,燒一晚上夠?qū)こH思页园朐碌拿准Z?!?她往街尾努了努嘴,缺牙的牙齦漏著風(fēng),“你看那更夫,敲過頭遍鑼了?!?/p>

燈籠暈開的暖黃光暈里,晃過個提燈的身影。更夫肩上搭著件打補丁的短褂,手里的凈街鑼懸在腰間,敲下去的力道輕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嬰孩?!斑?—— 咚 ——” 兩響,余音在巷弄里蕩開,驚飛了屋脊上棲息的蝙蝠,翅膀撲棱的聲響里,混著遠處隱約的犬吠。劉軒望著那人往燈籠里添了塊松香,橘紅的火苗猛地躥高半寸,照亮了他腰間系著的梆子與銅鈴,還有草鞋上沾著的新鮮泥點。

“頭遍鑼催收攤,二遍鑼鎖城門,三遍鑼后就宵禁了?!?老婆子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濁淚,皺紋里盛著化不開的暮色,“你這模樣在街上晃,保不齊被武侯當(dāng)歹人抓了去,關(guān)進班房可不是鬧著玩的?!?/p>

劉軒低頭看了看自己磨破洞的牛仔褲,又摸了摸只剩一只的人字拖。塑料鞋底沾著的草籽落在青石板上,被他無意識地碾成了碎末。在這個連監(jiān)控探頭都沒有的年代,安全感竟是靠人用腳步丈量出來的。那鑼聲不是噪音,是給這座城池的安眠曲,每一聲都在說:別怕,我在數(shù)著時辰呢。

轉(zhuǎn)過街角時,一股濃郁的脂粉香突然漫過來,像團軟綿的云裹住了他?,旇Т傻闹楹煴煌盹L(fēng)掀起,露出里面搖曳的燭火與隱約的笑鬧,穿水紅裙的女子倚在雕花門框上,銀釵上的流蘇隨著笑靨輕輕晃動。她的眼角描著淡紅的胭脂,見劉軒望過來,眼波流轉(zhuǎn)間拋來個媚眼,鬢邊的珠花撞出細(xì)碎的脆響。

劉軒下意識往后縮腳,碎石子硌得傷口發(fā)麻,疼得他差點跳起來。他在學(xué)校旁的酒吧見慣了穿吊帶裙的女生,她們舉著雞尾酒的手在霓虹里劃出弧線,笑鬧聲穿透重金屬音樂,連調(diào)情都帶著現(xiàn)代的直接與坦蕩??纱丝堂鎸@古色古香的風(fēng)月場,面對那水紅裙裾下若隱若現(xiàn)的繡鞋,卻像被燙到似的手足無措。T 恤上印著的 “計算機系” 字樣對著那片靡麗燈火,顯得格外滑稽,像個誤入戲臺的觀眾,連鼓掌都忘了節(jié)奏。

斜對面的藥鋪飄來苦澀的藥香,黑底金字的 “濟世堂” 匾額在暮色里沉得像塊鐵。穿藏青長衫的老郎中正坐在柜臺后,用銅杵碾著草藥,“咕嚕咕?!?的轉(zhuǎn)動聲里,混著他時不時的咳嗽,恰好壓住了隔壁妓院的笑鬧,像根冷靜的針,刺破了那片虛幻的靡麗。劉軒猶豫了下,終是掀了藥鋪的藍布門簾,門簾上繡著的葫蘆圖案蹭過他的破洞牛仔褲,留下道淺綠的印子。

藥香瞬間包裹了他,蒼術(shù)、當(dāng)歸、白芷的氣息在空氣中交織,帶著種草木特有的沉靜。劉軒站在柜臺前,看著老郎中把銅杵從藥碾子里抬起來,藥末簌簌落在青石臺面上,像堆細(xì)碎的雪。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的觸感讓喉結(jié)滾了滾 —— 那錠被系統(tǒng)坑走的銀子,此刻成了最尖銳的窘迫。

“老丈,” 他攥了攥手心,人字拖的塑料帶子硌得指頭發(fā)麻,“晚輩…… 想處理下傷口。只是路上遇了些變故,身上沒帶錢?!?這話出口時,他覺得臉頰發(fā)燙,活了二十年,從未為幾塊藥錢這樣難堪過。

老郎中抬眼的動作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落在他光腳的腳踝上 —— 那里沾著泥和草屑,還劃了道淺紅的口子。他沒說話,只是把銅杵重新放進藥碾子,慢悠悠地轉(zhuǎn)著,“咕嚕” 聲里,隔壁的笑鬧又飄進來幾縷,顯得格外刺耳。

劉軒的腳在原地蹭了蹭,青石板的涼意順著腳底往上爬。他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時,老郎中突然開口了,聲音里帶著藥草般的沙?。骸皞谠谀X后,自己不好處理吧?”

“是……” 劉軒的聲音低了半截。

老郎中放下銅杵,起身從藥柜里抽了個小瓷瓶,瓶塞拔開時,一股清涼的薄荷味漫出來?!拔疫@藥鋪開了三十年,還沒見過把傷口晾著的道理?!?他走到劉軒身后,指尖輕輕碰了碰傷口邊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后生,錢是身外之物,命才是根本?!?/p>

劉軒的肩膀僵了僵,后腦傳來藥膏的清涼,混著麻油的溫潤,竟讓眼眶有點發(fā)熱。他想起現(xiàn)代醫(yī)院里明碼標(biāo)價的清創(chuàng)費,想起繳費單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突然覺得這苦澀的藥香里,藏著種比黃金還貴重的東西。

“可是……”

“別可是了,就當(dāng)幫我試試我這藥效果如何?” 老郎中用竹片把藥膏抹勻,動作穩(wěn)得像在雕琢什么,“我這后院有通鋪,今晚就在這兒歇著吧?!?/p>

躺在藥鋪后院的通鋪時,劉軒望著窗欞外被枝椏切碎的月亮,同屋腳夫的鼾聲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 T 恤上,像撒了把碎銀。他摸了摸抗議的肚子,想起下午見到的景象:菜農(nóng)數(shù)銅錢時,指腹的老繭蹭過錢孔的銅銹,每一枚都捻得仔仔細(xì)細(xì);綢緞莊掌柜用象牙秤稱絲線時,秤砣的刻度細(xì)如發(fā)絲,連風(fēng)大些都要等穩(wěn)定了再看;更夫敲鑼的節(jié)奏,竟與手機鬧鐘的頻率莫名重合,分秒不差。

原來古代從不是純粹的落后。他們沒有掃碼支付,卻能用銅錢的成色分辨價值,用算盤算出比計算器還精準(zhǔn)的賬目;沒有衛(wèi)星導(dǎo)航,卻能靠星象與日晷確定方位,連商船都能在茫茫大海找到歸途;沒有無菌包裝,卻能用蜂蠟把藥膏封得嚴(yán)絲合縫,比外賣盒的密封墊還妥帖。就像這更夫的鑼聲,比任何電子警報都讓人安心,因為那是用腳步丈量過的承諾,帶著活生生的體溫。

二更鑼響時,劉軒忍著饑餓終于在藥草的苦澀香氣里睡著了。夢里他站在圖書館的落地窗前,樓下的車燈匯成流動的河流,編程代碼在電腦屏幕上閃爍成星群,可耳邊總響著東陵城的鑼聲 ——“咚 —— 咚 ——”,沉穩(wěn)得像大地的心跳,穿透了時空的阻隔。

月光漫過門檻,在青磚地上畫了道清晰的線。線的這邊,是藥草的苦香與腳夫的鼾聲,是羊角燈暈開的暖黃光暈;線的那邊,是手機黑屏里映出的霓虹殘影,是未寫完的代碼與燒烤攤的煙火氣。劉軒赤著的左腳在夢中動了動,仿佛正踩著兩個時空的交界,學(xué)著用古人的呼吸,吞吐這陌生的夜。他知道,從跨過城門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那些被現(xiàn)代科技包裹著的便捷,那些被數(shù)字代碼簡化的復(fù)雜,在這盞搖曳的燭火里,露出了從未見過的模樣。


更新時間:2025-08-25 08:0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