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流光溢彩，像打翻了的廉價顏料桶。陸沉靠在后座，閉著眼。耳朵里塞著的那點冰涼玩意兒，正滋滋啦啦地吐著聲兒。蘇晚在休息室里焦躁的踱步聲，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尤其是她指尖敲擊手機屏幕時那又快又急的“噠噠”聲，像小錘子敲在緊繃的鼓面上。
針孔耳機里，最后一個按鍵音落下，緊接著是蘇晚壓抑著喘息的低語，帶著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尖利： “查一個人…瀚海拍賣會，叫秦風(fēng)…做風(fēng)險評估的…我要他所有資料！立刻！馬上！”
陸沉唇角那點若有似無的弧度，徹底冷了。 “回公寓?！?他對著司機吩咐，聲音聽不出波瀾。
三天，風(fēng)平浪靜。 市中心頂級服務(wù)式公寓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落幕的城市燈火。陸沉穿著浴袍，濕發(fā)貼在額角，水滴順著脖頸滑進領(lǐng)口。茶幾上，他那部老耿處理過的舊手機安靜得像塊磚。
“嗡——” 手機屏幕毫無征兆地亮起，一個陌生號碼。來電歸屬地：本地。
陸沉盯著那跳動的數(shù)字，看了三秒。浴袍帶子松垮地系著，他拿起手機，劃開接聽鍵，沒說話。
聽筒里先是一片死寂，只有細(xì)微的電流底噪。幾秒后，一個刻意壓得柔媚、甜得發(fā)膩的女聲傳出來，帶著點慵懶的笑意： “秦先生？晚上好呀。沒打擾您吧？”
是蘇晚。 那聲音像裹了蜜糖的蛛絲，黏糊糊地纏過來。
陸沉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螻蟻般的車流。霓虹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周太太？” 他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情緒。
“哎呀，秦先生記性真好?！?蘇晚在那頭輕笑，笑聲像玻璃珠子滾過盤子，“那天在瀚海，真是場意外。不過不打不相識嘛！秦先生的風(fēng)度，給我留的印象可深了?！?她頓了頓，語氣更親昵了幾分，像分享秘密的小女生，“說起來也巧，我老公這兩天還念叨呢，說秦先生眼光獨到，尤其是對風(fēng)險…特別敏銳。周氏最近剛好有個新項目在東南亞，正需要您這樣的專家掌掌眼。不知秦先生…最近方便一起吃個便飯？地方您定?！?/p>
赤裸裸的試探，裹著糖霜遞過來。
陸沉的目光落在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周太太客氣了?！?他的回應(yīng)像冰面一樣平滑，“能為周先生周太太效勞，是秦某的榮幸。不過我剛回國，手上還有些緊急的跨境事務(wù)需要收尾，分身乏術(shù)。下周…或許可以？” 他拋了個模糊的時間點，像丟出一塊誘餌。
電話那頭靜了一瞬，隨即響起更嬌的笑聲：“理解理解！像秦先生這樣的能人，肯定是大忙人！那就下周？我讓助理把初步資料發(fā)您郵箱？名片上的那個，對吧？”
“可以?！?陸沉沒廢話。
“那太好了！” 蘇晚的聲音雀躍起來，又迅速壓低，透著股曖昧的親昵，“秦先生…您那天說，令尊是經(jīng)營古玩的？我正好對這些老物件特別著迷，尤其是一些…有故事的東西。您要是有空，下次見面，可得好好給我講講……”
電話被禮貌掛斷。 陸沉捏著手機，指尖冰涼。浴室鏡子里，他扯下耳朵里塞著的微型接收器，丟在洗手池邊。那東西在冰冷的臺面上滴溜溜轉(zhuǎn)了小半圈，像只僵死的甲蟲。
餌吃下去了。接下來，該亮爪子了。
兩天后，上午。 周氏集團總部頂層，巨大的辦公室彌漫著雪茄和檀香混合的昂貴氣味。周正雄靠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金絲眼鏡擱在紅木桌面上，指間夾著根粗大的雪茄，卻沒點燃。他盯著電腦屏幕，眉頭擰成了疙瘩。
屏幕上是一封匿名郵件。 標(biāo)題：【關(guān)于“錦繡河山”項目D區(qū)地下管線風(fēng)險評估的幾點拙見】 內(nèi)容極其專業(yè)，用冷靜的數(shù)據(jù)和圖紙，直指核心缺陷——幾處關(guān)鍵管線布局存在嚴(yán)重沖突，且原始勘察數(shù)據(jù)疑似篡改。一旦強行開工，大型器械震動擠壓下，極可能引發(fā)地下燃?xì)夤芫W(wǎng)連鎖泄漏甚至爆炸。后果不堪設(shè)想。
郵件的最后，一行小字： “杞人憂天，或可免傾天之禍？”
周正雄臉色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他抓起內(nèi)線電話，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叫項目部老李，還有地質(zhì)勘察的張工，五分鐘內(nèi)滾到我辦公室！帶上‘錦繡河山’D區(qū)所有的原始圖紙和數(shù)據(jù)！馬上！”
巨大的壓力瞬間轉(zhuǎn)移到項目部和勘察單位。辦公室里雞飛狗跳，電話鈴響成一片。
陸沉這邊，卻接到了一通截然不同的電話。是個陌生的、帶著點痞氣的男聲。 “秦老板？活兒干得漂亮?。″Ｄ瞧孔?，連周胖子都給唬住了！哥們兒手上正好有批‘海撈瓷’，剛出水，新鮮熱乎！底子絕對干凈！您要是有興趣…” 對方報了個地名，“…下午三點，倉庫驗貨？現(xiàn)金交易?！?/p>
陸沉聽著，眼神都沒動一下。這是老耿安排的“托兒”，用來給他“秦風(fēng)”這個古玩商后代身份加料的煙霧彈。
“下午三點，可以。” 陸沉應(yīng)下。
下午兩點半。 城南，一片廢棄工業(yè)區(qū)邊緣。巨大的舊廠房像趴伏的鋼鐵巨獸骨架，銹跡斑斑。陸沉那輛低調(diào)的黑色轎車緩緩駛近。他提前了半小時。
車子剛拐進倉庫區(qū)坑洼的水泥路，陸沉的手機就響了。又是蘇晚。這次聲音明顯有些急促，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氣喘： “秦先生？您現(xiàn)在在城南那片舊倉庫區(qū)附近嗎？哎呀，真是巧了！我剛好在那邊看一塊地皮呢！” 她語速很快，像在掩飾什么，“剛看到有輛車很像您的座駕…要不，咱擇日不如撞日？就現(xiàn)在碰個面？我知道附近有個不錯的私人茶室…”
陸沉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抬眼，銳利的目光掃過空曠的廠區(qū)。遠(yuǎn)處一座藍(lán)色鐵皮倉庫的屋頂邊緣，一點微弱的反光一閃而過。
望遠(yuǎn)鏡。 有人在盯梢。
他嘴角扯出個冰冷的弧度。 “抱歉，周太太?！?陸沉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臨時有批貨要看，約了賣家，就在前面?zhèn)}庫?？峙碌酶奶炝恕！?他故意報出精確位置，“C區(qū)7號庫?！?/p>
“哦？看貨啊……” 蘇晚的聲音拖長了，那股子甜膩里摻進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陰冷？“那可真不巧。秦先生…您忙，您先忙。下次可一定要約上！” 電話掛得有點倉促。
陸沉的車停在C區(qū)7號庫門口銹跡斑斑的鐵門前。他熄了火，沒下車。
十分鐘后，一輛臟兮兮的銀色面包車卷著塵土，嘎吱一聲停在倉庫斜對面幾十米開外的陰影里。車窗貼著漆黑的膜。車門打開一條縫，一個穿著灰色夾克、戴著鴨舌帽的精瘦男人弓著腰鉆出來，帽檐壓得很低，手里擺弄著個像是相機的東西，鏡頭若有若無地對準(zhǔn)了7號庫緊閉的大門。
陸沉坐在車?yán)?，冷冷地看著。微型耳機里，老耿壓著興奮的沙啞聲音適時響起： “沉哥！魚咬鉤了！那輛破面包，套牌！車?yán)镞€有個胖子，坐駕駛座上抽煙呢！鏡頭夠長的啊，拍寫真呢這是？蘇晚這老娘們兒，動作夠快?。 ?/p>
陸沉沒動。他像一尊藏在陰影里的石像。
倉庫區(qū)的風(fēng)卷著沙塵和鐵銹味兒呼嘯而過。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個“攝影師”似乎有些不耐煩，調(diào)整了幾次姿勢，頻繁地朝面包車方向張望。
直到… “我靠！沉哥！有情況！” 老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點詭異，“你猜怎么著？那傻帽‘?dāng)z影師’的手機震了！他接電話沒避人！我的人離得近，聽了一耳朵…嘿！你猜那號碼是誰的？備注是‘親愛的周太太’！哈哈！操！蘇晚親自遙控指揮呢？”
陸沉眼底寒芒一閃。
就在這時，那面包車駕駛座的門猛地被推開！之前坐在里面抽煙的胖子跳了下來，幾步?jīng)_到“攝影師”身邊，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相機，對著“攝影師”的臉揚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啪！”
耳光聲在空曠的倉庫區(qū)格外刺耳！
“你他媽傻逼?。 薄芭肿印敝钢皵z影師”的鼻子破口大罵，唾沫星子橫飛，聲音大得陸沉在車?yán)锒茧[約聽見，“老大讓你盯個人！你他媽杵這兒當(dāng)燈塔呢？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狗仔？還他媽敢接那娘們兒電話？！泄露行蹤你負(fù)責(zé)?。?！滾回車?yán)锶?！?/p>
“攝影師”捂著臉，被打懵了，囁嚅著想辯解：“豹…豹哥…是周太太她…”
“周你媽個頭！再廢話老子廢了你！”“豹哥”蒲扇般的大手又揚了起來，嚇得“攝影師”連滾爬爬鉆回了面包車。
陸沉靜靜地看著這場鬧劇。 微型耳機里，老耿的嗤笑聲清晰無比：“操！大水沖了龍王廟！那‘豹哥’看著像是周正雄手下安保公司的人！姓周的也派人盯上你了！這倆傻叉撞一塊兒了！哈哈！蘇晚和周胖子，這是各玩各的啊？連盯梢的都掐起來了！”
陸沉拿起手機，對著面包車和那氣急敗壞的“豹哥”，不動聲色地按下了攝像鍵。高清鏡頭下，“豹哥”那張橫肉虬結(jié)、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他手腕上那只熒光綠表盤的騷氣運動手表，格外清晰。
“老耿，” 陸沉對著微型麥克風(fēng)低語，“查那個‘豹哥’。特別是…他那只熒光綠的手表?？纯春吞K晚送給健身教練的那塊，是不是一對兒?！?/p>
電話那頭的老耿明顯吸了口冷氣：“……我操！連環(huán)套？！沉哥，你他媽真是閻王爺點卯——夠絕！”
傍晚時分。 城中村深處，“老李頭修車棚”油膩膩的燈泡下。 陸沉把車鑰匙丟給老耿：“洗干凈，里里外外，一點味道不留?！?他指的是車?yán)锟赡苷慈镜膫}庫區(qū)塵土氣息。
老耿接過鑰匙，沒廢話。他掏出一個指甲蓋大的黑色U盤塞給陸沉：“‘豹哥’的料，全在這兒！這孫子大名王豹，周氏安保下面一個不大不小的頭目，管著幾個場子。那表…嘿！” 他一臉吃到驚天大瓜的興奮，“同款！絕對他媽同款！限量版‘夜光毒蜥’，全市就賣出去三塊！一塊在一個煤老板兒子手上，一塊在蘇晚那個‘健身教練’小白臉手上，最后一塊…就在這‘豹哥’手腕上！沉哥，你說這倆大老爺們兒…戴情侶表？”
陸沉捻著那枚冰冷光滑的U盤，沒說話?；璋禑艄庀?，他眼底像結(jié)了冰的深潭。
“還有，” 老耿壓低聲音，湊得更近，一股子機油味，“蘇晚那邊也沒閑著。你猜怎么著？她派的那個傻叉‘?dāng)z影師’，剛被‘豹哥’揍完，轉(zhuǎn)頭就跑去跟蘇晚哭訴告狀了！‘豹哥’帶著人堵他，兩邊差點又干起來！動靜鬧得不?。 ?/p>
老耿掏出自己屏幕碎了一角的手機，戳開一段音頻文件。 嘈雜的背景音里，蘇晚尖利憤怒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穿透出來： “周正雄！你什么意思！你的人憑什么動我的人？！他秦風(fēng)是個什么東西值得你這么大動干戈？你是不是懷疑我？！我告訴你，我查他有我的道理！他那眼神…他那眼神像鬼一樣！他絕對有問題！你想護著他？行！這日子別過了！” 接著是周正雄壓抑著暴怒的低吼： “閉嘴！蘇晚！你他媽還有理了？鬼鬼祟祟派人跟蹤一個外人！你想干什么？我派人盯著他，是因為有人匿名給我送了‘錦繡河山’的風(fēng)險報告！那報告精準(zhǔn)得像長了眼睛！這種來路不明的高手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我不該查？！你倒好！不分青紅皂白先咬我一口？我看你是被那姓秦的小白臉迷昏頭了！” “你放屁！周正雄！你…” 音頻戛然而止。
老耿嘿嘿冷笑：“沉哥，你這一瓢油潑下去，兩口子這鍋熱油，可算是炸開花了！精彩！太他媽精彩了！” 陸沉將U盤揣進兜里。冰冷的金屬棱角貼著皮膚。他看著修車棚外沉沉壓下的夜色，遠(yuǎn)處城市的霓虹像一片虛幻的火海。 裂痕，已成。 反擊？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