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悠悠地踱步到前廳,路上還特意從酒架上取了一壺“醉春風(fēng)”,給自己灌了兩口。見到李公公時,我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紅暈,眼神有些迷離,身上則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酒氣。
“哎呀,李公公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蔽掖蛑?,腳步虛浮地走上前,仿佛要伸手去扶他,身子卻晃了一下,差點摔倒。
李公公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鼻翼微不可查地動了動,聞到了我身上的酒味,他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堆起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王爺折煞老奴了。王爺新遷府邸,圣上心中掛念,特讓老奴來看看,可還缺些什么。”
他絕口不提戶部和廷杖的事,顯然是得了趙朔的授意,前來旁敲側(cè)擊。
“不缺,不缺!陛下賞的,什么都是最好的!”我大著舌頭說道,拉著他在主位上坐下,自己則歪歪斜斜地坐在旁邊,“就是……這王府太大了,人也太多,吵得我頭疼。還是在北境大營里舒坦,一頂帳篷,一張行軍床,睡得踏實!”
我這番話,半真半假。真是懷念軍旅生涯的簡單,假是故意表現(xiàn)出對眼下富貴生活的不適應(yīng),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武夫。
李公公干笑了兩聲,給我斟了杯茶:“王爺說笑了,您為國征戰(zhàn)數(shù)年,如今回京享福,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看似隨意地問道,“老奴今日在宮中,聽聞戶部的張尚書,為了北境軍需的賬目,惹得陛下動了怒。老奴愚鈍,想不明白,咱們打了這么大的勝仗,這賬目上……怎會還有虧空呢?”
來了。
我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然后“啪”地一聲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臉上露出被戳到痛處般的惱怒。
“虧空?他張致和懂個屁!”我粗聲粗氣地罵道,“他坐在長安城里,撥一撥算盤珠子,就知道北境的一袋糧食要多少錢?他知道一件棉甲在冰天雪地里穿上三天就會凍得像鐵塊一樣脆嗎?他知道一把鋼刀砍了三個蠻子的腦袋就會卷刃嗎?”
我猛地站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在廳中來回踱步,聲音越來越大。
“五十萬大軍,五十萬張嘴!那不是五十萬只綿羊,是五十萬頭餓狼!喂不飽,他們就要噬主!張致和給我的軍餉,連買豆子都不夠,我拿什么去喂飽他們?我告訴他,北蠻的冬天能凍死人,得多備炭火,得多備烈酒,他跟我說什么?說軍中禁酒!我呸!沒有一口烈酒暖身子,弟兄們夜里站崗,第二天就成了一座冰雕!”
“還有,打仗不是請客吃飯!有時候一個情報,就能救幾萬人的命!那北蠻的部落首領(lǐng),個個都是見錢眼開的豺狼,不拿真金白銀去喂,誰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你當(dāng)探子?這些錢,能寫在賬本上嗎?寫了,御史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我淹死!”
我越說越激動,唾沫橫飛,完全是一副粗鄙武夫被文官刁難后,有理說不清的憋屈模樣。
李公公被我的氣勢嚇得連連后退,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本以為是來探查什么驚天陰謀,沒想到聽了一耳朵的苦水和牢騷。
我發(fā)泄夠了,才仿佛意識到失態(tài),頹然坐回椅子上,端起酒壺又灌了一口,長嘆一聲:“公公,您是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您給評評理。我魏云要錢干什么?我在北境,住的是帳篷,吃的是干糧,身上這件袍子,還是三年前出征時我娘給做的。我搜刮來的金銀,哪一分錢不是用在了刀刃上?哪一分錢沒變成砍在蠻子頭上的刀?”
“張致和那老匹夫,拿著他那破賬本,說我軍需糜費,說我賬目不清,他這是要我的命??!”說到最后,我聲音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悲憤的哽咽。
李公公連忙起身,躬身道:“王爺息怒,息怒!您說的這些,老奴都懂,都懂。陛下也是知道您辛苦的,只是那張尚書是個一根筋的拗脾氣,沖撞了圣駕,才……王爺放心,陛下心里跟明鏡似的,絕不會虧待了您這樣的功臣?!?/p>
他嘴上這么說,眼神卻在飛快地閃爍。顯然,我的這番“真情流露”,讓他抓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賬目不清,是因為有大量無法記錄的“灰色支出”;軍需糜費,是因為戰(zhàn)事緊急的無奈之舉。這一切,聽起來都那么的“合情合理”。
一個忠心耿耿,卻不善理財?shù)拿蛯⑿蜗?,躍然紙上。
我擺了擺手,意興闌珊地說:“算了,不提了,頭疼。如今我兵權(quán)也交了,再也不用管那些煩心事了。公公,您回去告訴陛下,就說魏云謝主隆恩,以后只想在長安城里當(dāng)個混吃等死的閑人,別的……我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想管了。”
李公公聽了這話,臉上終于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這正是陛下最想聽到的話。
“是是是,老奴一定把王爺?shù)脑拵У??!?/p>
送走李公公,我臉上的醉意和惱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通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臉上帶著一絲擔(dān)憂:“王爺,您這么說,陛下會信嗎?”
“他信不信不重要?!蔽业卣f道,“重要的是,這是一個他最愿意相信的解釋。他現(xiàn)在最怕的,不是國庫虧空,而是我魏云擁兵自重,另有圖謀。我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花錢如流水,卻對數(shù)字一竅不通的莽夫,他反而會安心。”
我走到門口,看著李公公的轎子遠(yuǎn)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張致和被打廷杖,說明趙朔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窟窿,并且被嚇到了。但他現(xiàn)在還拉不下臉來承認(rèn)自己接了個爛攤子。他只會把怒火發(fā)泄到那個戳破真相的人身上。李公公今日來,名為安撫,實為試探?,F(xiàn)在,他回去一五一十地稟報,趙朔只會更加確信,我魏云不過是一介武夫,不足為慮?!?/p>
“那……咱們接下來?”周通問。
“接下來,”我轉(zhuǎn)過身,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演戲就要演全套!去,把長安城里最有名的戲班子‘霓裳坊’給我包下來,就在府里唱,連唱一個月!再去,把‘百味樓’的廚子都給我請來,我要在王府里大宴賓客,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帖子給我發(fā)出去,不管官階大小,只要是京官,都請!”
周通張大了嘴:“王爺,這……這得花多少錢啊?”
“陛下不是賞了萬兩黃金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花!給我往死里花!一個月之內(nèi),我要讓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我武安王府的流水席,比護(hù)城河的水流得還快!”
周通雖然覺得心疼,但還是咬牙領(lǐng)命去了。
我的計劃,環(huán)環(huán)相扣。第一步,是讓趙朔安心。第二步,就是讓滿朝文武,讓全天下的人,都對我這個新晉的武安王,產(chǎn)生一個根深蒂固的印象——驕奢淫逸,志大才疏,無可救藥。
只有當(dāng)我變成了一個所有人都看不起的笑話,我才是最安全的。
武安王府的動作很快。
三天之內(nèi),亭臺樓閣之間就響起了靡靡之音,府中的空氣里終日飄散著酒肉的香氣。我廣邀賓客,來者不拒,每日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睡,醒了再喝。我還命人將王府的一面墻推倒,改建成一座巨大的琉璃暖房,只為在冬天能養(yǎng)幾株從南疆運來的奇花。
種種奢侈行徑,迅速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御史的彈劾奏章,像雪片一樣飛進(jìn)了皇宮。
“武安王驕縱無度,恐非社稷之福。”
“魏云居功自傲,奢靡成性,請陛下嚴(yán)加管束。”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然而,這些奏章都石沉大海。趙朔不僅沒有降罪,反而又賞賜了我?guī)酌饔騺淼奈杓Ш蛶紫鋿|海明珠,一副“我兄弟勞苦功高,享受享受怎么了”的架勢。
這下子,朝臣們都看明白了。陛下這是鐵了心要“寵”著我這個功臣。于是,來王府赴宴的人更多了,送禮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他們以為我是圣眷正濃,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越是如此,趙朔睡得越安穩(wěn)。
就在我以為一切都在按照劇本順利進(jìn)行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到了我的王府。
當(dāng)朝丞相,王致遠(yuǎn)。
他來的時候,我正在后花園的池塘邊,指揮著工匠搭建一座九曲回廊。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穿著一身樸素的常服,在一片喧囂和奢華中,顯得格格不入。
我揮退了下人,親自將他請到一旁的涼亭里。
“王相大駕光臨,有何指教啊?”我笑嘻嘻地問道,身上還帶著酒氣。
王致遠(yuǎn)渾濁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看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老夫不敢指教。只是聽聞王爺府邸近日熱鬧非凡,特來討一杯水酒喝。”
“好說,好說!”我拍手叫人上最好的酒。
他卻擺了擺手,指著我面前那杯已經(jīng)涼了的殘茶說:“茶就好。”
我的心,微微一沉。這老狐貍,不好對付。
他品著茶,目光掃過周圍忙碌的工匠和遠(yuǎn)處傳來的絲竹之聲,慢悠悠地說道:“王爺真是好興致。想當(dāng)年,老夫隨先帝北巡,也曾見過北境的苦寒。與那里相比,長安的富貴,確實是天上人間啊?!?/p>
“是啊,”我順著他的話說,“以前是沒得選,現(xiàn)在能享受了,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p>
“嗯。”他點了點頭,話鋒忽然一轉(zhuǎn),“不過,老夫聽說,王爺似乎對這理財之道,不太精通啊。這幾日花出去的銀子,怕是比得上戶部一年的稅收了吧?”
我心中一凜,臉上卻笑道:“錢財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司突?。再說了,這都是陛下賞的,我不花,豈不是辜負(fù)了陛下的一片心意?”
王致遠(yuǎn)放下茶杯,一雙老眼,如同鷹隼般銳利,直視著我的眼睛:“王爺可知,陛下為何要如此厚賞于你?”
“自然是因為我功勞大。”我答得理所當(dāng)然。
“功勞大,是一方面。”王致遠(yuǎn)緩緩搖頭,“更重要的是,陛下希望王爺您,能做一個富貴閑人。一個……對朝政,對軍務(wù),都毫無興趣的富貴閑人。王爺,您現(xiàn)在做的,很好。陛下很滿意?!?/p>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直白,幾乎是把趙朔的心思剖開來給我看。
我心中巨震,這老狐貍,難道看穿了我的意圖?
我臉上的笑容不變,只是眼神中多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王相這話,我怎么聽不明白呢?我一個武將,除了打仗,本來就對那些文縐縐的東西不感興趣啊。”
王致遠(yuǎn)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長。
“是老夫多慮了。”他站起身,“看來王爺確實是樂在其中。如此,老夫便放心了。”
他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像想起了什么,回頭說道:“對了,王爺。老夫聽聞,北境送來急報,新任主帥陳國公,似乎……彈壓不住黑虎軍的驕兵悍將了。軍中,已經(jīng)起了好幾次嘩變。陛下,正為此事頭疼呢。”
說完,他不再看我,邁著緩慢而平穩(wěn)的步子,消失在了喧鬧的工匠和歌姬之中。
我獨自坐在涼亭里,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我捏得粉碎。
冰冷的酒液混著一絲鮮血,從指縫間滴落。
嘩變……
比我預(yù)想中,來得還要快,還要猛烈。
那群餓狼,終于要開始咬人了。
而王致遠(yuǎn)最后那句話,既是試探,也是警告。他在告訴我: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皇帝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我看著滿園的奢靡,第一次感覺到,這座華麗的籠子,或許……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