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商都四十里外,一座孤懸的莊園靜臥于初冬的細雪之中。瓊英紛揚,無聲地覆蓋了飛檐黛瓦、高聳圍墻,將一切雕琢得朦朧而清寂,宛若一幅暈開的水墨畫卷。莊重,亦透著難以言說的疏離。
緊閉的莊門前,肅立著一個百人隊。人馬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迅速消散,車轍與蹄印早被新雪掩埋,昭示著他們漫長而冰冷的等待。
百夫長趙平川不耐地啐了一口,目光刀子般刮過那紋絲不動、仿佛沉睡的烏漆大門。幾次三番,他幾乎要揮手喝令破門,可最終,腳尖只是在積雪里碾了碾,強壓下那股躁動與殺意。
“二公子——!”他拔高了調(diào)門,聲音裹著寒氣重重砸向門內(nèi),“收拾利索沒?時辰不早了,該上路了!小的們多候會兒不打緊,可大王那頭……咱耽誤不起?。 ?/p>
那“小的”二字從他嘴里吐出,非但不見半分恭敬,反透著濃稠的、幾乎不加掩飾的輕蔑。
不過是個鄉(xiāng)下賤婢生的野種,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若非念著此人好歹是大王的種又即將奔赴死局,趙平川早撂挑子走人了。他恨恨地一腳踢飛積雪下的石子,腳趾的鈍痛讓心頭的火苗又竄高了幾分。
“將軍,耗著也不是法子,要不……”旁邊一名親兵湊近,手掌隱晦地做了個劈砍破門的手勢。
趙平川眼風一掃,斥道:“蠢話!到底是大王的血脈,表面的臉面總要給足。否則上頭怪罪下來,你我的腦袋夠砍幾回?”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鉛塊般沉墜的天,“再等一炷香!若還不出來……”他后半句話沒說完,只是重重哼了一聲。
莊園內(nèi),雪意更深。積雪無聲地覆著屋頂、枝椏與枯草,織就一片素縞。寒風掠過,枯枝輕顫,發(fā)出簌簌低語,似有無數(shù)幽魂在竊竊私語。
暖閣里,炭火將空氣烘得微暖,楊慕云端坐于案前,目光平靜地掃過侍立一旁、憂心如焚的內(nèi)侍王安與丫鬟平兒。他唇角牽起一絲玩味的弧度,帶著幾分冷眼旁觀的疏離。
自己的這個身份……倒是有趣。這方世界的劇本,動輒王侯將相,一個平頭百姓確實難有戲份。只是,這身世未免太過俗套狗血、尷尬,簡直像是三流話本里強行拼湊的情節(jié)。
“安叔,開門吧?!睏钅皆品餍淦鹕?,語氣平淡無波,仿佛談?wù)摰牟⒎亲约旱纳狼俺?,“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該來的,總要面對?!?/p>
王安布滿皺紋的臉上憂色重重,溝壑更深,他囁嚅著,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公子……老奴只怕……只怕他們路上就要動手!老奴這點粗淺功夫,護著公子從這百人精騎隊里殺出去……”
他頹然搖頭,未盡之言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清楚自己的斤兩,入王府為奴時年紀已大,筋骨定型,三流身手便是極限,對付尋常潑皮尚可,面對精銳軍士無異以卵擊石。
至于平兒,更是指望不上。公子?唉,比自己還不如,這些年在這僻遠莊園,何曾見過他習武?
楊慕云對他的憂慮渾不在意,只淡淡反問:“所以呢?你有何良策?”
王安頓時語塞,嘴唇翕動幾下,終是化作一片死寂的絕望。
楊慕云已轉(zhuǎn)向平兒,聲音清冷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平兒,更衣。安叔,知會外面,啟程。”
王安無奈,深深一躬,拖著沉重的腳步退了出去。
平兒默默取過一件上等錦袍,動作輕柔地為他披上,手指靈巧地系著衣帶。
少女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眼圈泛紅,蓄滿了將落未落的淚水。十六七的年紀,即便荊釵布裙,也難掩那份清麗水靈。
“本公子還沒死呢,哭什么?”楊慕云忽然抬手,指尖帶著一絲冰涼的觸感,輕佻地捏了捏平兒冰涼的臉頰,唇邊那抹玩味的笑意未減反增,“你雖是王后塞過來的眼線,但這幾年,倒也算心善,未曾真害過我。放心,你這條命,本公子準你留著?!?/p>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笑容依舊溫和,可落在平兒耳中卻似驚雷炸響!她猛地抬頭,撞進楊慕云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里,剎那間,眼前這個朝夕相處了五年的二公子變得無比陌生,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那些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心思,那些偷偷傳遞出去的消息……難道他全都知道?!
“公子,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系衣帶的手指也跟著一顫,竟將絲絳系歪了。
“嗯?”楊慕云垂眸,瞥了一眼那歪斜的結(jié)。
“??!”平兒驚惶失措,手忙腳亂地解開,指尖冰涼僵硬,仿佛不聽使喚,費了好大勁才重新系好,額角已滲出細密的冷汗。
沉重的莊門終于發(fā)出滯澀的“吱呀”聲,緩緩洞開。風雪瞬間涌入。
楊慕云一身錦袍,身姿挺拔地出現(xiàn)在門內(nèi),寒風吹動他的袍袖,獵獵作響。門外肅立的軍士齊刷刷單膝跪地,甲胄碰撞發(fā)出沉悶而整齊的聲響,在雪地里砸出一個個印記。
“參見二公子!屬下百夫長趙平川,奉大王之命,恭迎二公子回都!請公子上車!”趙平川抱拳,聲音洪亮,姿態(tài)無可挑剔,仿佛方才在門外焦躁不耐的并非是他。
“免禮。”楊慕云微微抬手,目光平靜地掠過趙平川那張硬朗卻隱含不耐與算計的臉,“辛苦百夫長久候,啟程吧。”
趙平川起身,利落地一揮手。士兵如潮水般分開,讓出一條通往中央那輛華麗馬車的路。
楊慕云步履從容,踩上士兵放置的車凳,身影沒入那輛象征著囚籠與歸途的車駕。車簾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的視線。
趙平川翻身上馬,望著那合攏的車簾,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倒生了一副好皮囊!可惜了……要怪,就怪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和那冷心冷肺的爹吧!當年若非姜氏癡心妄想,妄圖撼動中宮,你也不至有今日死局。朝堂之上,七成臣工擁戴大公子,你拿什么爭?一個被棄養(yǎng)多年的廢物罷了!下輩子,投個明白胎!
“啟程——!”他一聲斷喝,車馬轔轔,碾過厚厚的積雪,將那座孤寂的莊園遠遠拋在風雪彌漫的身后,朝著那座暗流洶涌、殺機四伏的商都,緩緩行去。
馬車內(nèi),熏爐暖意融融,隔絕了車外的風雪呼嘯。平兒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盞清茶,手指仍在微微顫抖。楊慕云接過,指尖感受著瓷杯的溫潤,輕啜一口,任那微澀的茶香在舌尖彌漫。
自己的這個身份……他閉了閉眼,屬于“楊慕云”的記憶碎片和屬于穿越者的認知交織碰撞,最終只化作心底一聲帶著譏誚的輕嘲。
“真是……狗血得緊?!?/p>
這身份背后的故事,若只看眼前他被王后與大哥聯(lián)手打壓、倉皇避難的境況,任誰都會道一聲“可憐”。然而撥開那層被刻意渲染的悲情表象,內(nèi)里卻是另一番冰冷殘酷、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因果。
如今的商州世子楊慕馳,落地便是金尊玉貴,母族王氏勢大根深,其舅王國忠手握商州近半兵權(quán),朝堂根基更是盤根錯節(jié)。若無意外,那頂象征最高權(quán)力的王冠終將落于他頂,只需靜待時光流轉(zhuǎn)便可。偏偏,事情就發(fā)生了“意外”。
那是楊慕馳三歲時的舊事。幼童記憶模糊,但當時已是王后的王氏,卻刻骨銘心,永世難忘。
商王一場尋常的游獵,收獲寥寥,興致卻奇高。只因他在山野間,邂逅了一個足以傾城的農(nóng)家女——姜妮。
名字土氣,人卻似明珠蒙塵。那容顏嬌媚,天然一段風流,我見猶憐,引得十里八鄉(xiāng)的富戶子弟競相追逐。姜妮心比天高,深知美貌是唯一的籌碼,故而矜持自重,待價而沽,只待真正的“梧桐”棲身。
此等女子,命運無非三種:年華老去后草草嫁人,或是淪為權(quán)貴掌中玩物,當然,也有那萬中無一的運氣,撞上真心寵溺的貴人,一步登天。
姜妮遇上了商王。一入宮闈,艷驚四座,君王千依百順,恩寵無度。最初幾年,她幾乎以為自己就是那億萬分之一的幸運兒,沉浸在這場虛幻的繁華夢里。
次年,她誕下麟兒,取名楊慕云。恩寵不減,愛屋及烏,母子二人一度風頭無兩,壓得王后與楊慕馳幾乎喘不過氣,朝中風向亦隨之微妙搖擺。
當然,能做到這一步也并不僅僅是她有多厲害,商王的推波助瀾才是關(guān)鍵。
王家自商州立國便是重臣,之后越發(fā)勢大,到如今的商王繼位時,已呈尾大不掉之勢。
王后王氏,其弟王國忠掌握十萬商州軍,朝堂中王家黨羽更是遍布要津。為應(yīng)對王家,穩(wěn)固君權(quán),商王自繼位開始便處心積慮地扶持、培養(yǎng)敵對王家的勢力,意圖打壓王家,大權(quán)獨攬。
姜妮,不過是他精心挑選的一枚棋子而已,而且不是第一枚棋子。
不過,之前的棋子沒翻出什么大浪便被王氏輕易碾死。
姜妮,這個農(nóng)家女,這個王氏最初根本沒放在眼里的螻蟻,卻在商王的刻意扶持和自身的心計下,竟令她著實頭疼了一陣子。
深宮數(shù)年,將那個曾經(jīng)單純的農(nóng)家女淬煉得心機深沉、手段狠辣。她為了自保不再滿足于恩寵,她要抓住更多——權(quán)力,地位,為兒子謀一個前程讓他們母子在這深宮之中活下去。
她沒有被動防守,挑撥、算計、構(gòu)陷……手段層出不窮,王后與世子的地位一度搖搖欲墜。
然,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更何況單槍匹馬、毫無根基的姜妮,如何抗衡樹大根深、盤踞朝堂數(shù)十年的王后及其背后龐大的勢力?
紅顏漸老,君王恩寵日薄,當她的利用價值被榨干,當她開始觸犯真正的禁忌,逼得王家欲發(fā)動政變逼宮之時,商王怕了!
為平息王家的怒火,商王的冷酷便顯露無遺。最終,一杯御賜的毒酒,了結(jié)了她短暫而充滿算計的一生。
沒錯,姜妮是被商王親手賜死的,死的干脆利落,毫無憐惜。她不是王氏的對手,已毫無價值,那點早已消磨殆盡的愛意更是不值一提,留著徒增麻煩。
她尸骨未寒,針對楊慕云的明槍暗箭便如影隨形。這個失去了母親庇護、又被君王徹底厭棄的少年,成了王后和世子眼中必須拔除的眼中釘。
幾番死里逃生,楊慕云深知實力懸殊,不得不自請離宮,在這座遠離權(quán)力中心的莊園里,一避便是五年。
五年間,商王未曾遣人問詢半句,父子形同陌路,恩斷義絕。
不過,這只是明面上的,實際上楊慕云與商王的聯(lián)系從來沒斷過,這也是這五年他能夠活下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此番商王突然召他回都,只為一個冷酷而現(xiàn)實的緣由:他年滿十六了。他那已故的“野心勃勃”的母親,當年為了“拉攏朝臣”,在商王的默許甚至推動下,為他定下了一樁婚約——女方是商州宰相李繼宗的長女,李青青。
這樁婚事,李繼宗從未情愿。他處心積慮,只想將最看重的長女送入東宮,嫁給未來的商州之主,世子楊慕馳。
宦海沉浮數(shù)十載、老謀深算的李相深知,姜妮不過曇花一現(xiàn),王后一系才是根深蒂固、掌控大局的力量。當年迫于姜氏盛寵和君王壓力,他不得不虛與委蛇,簽下婚書,心中卻早已埋下怨恨的種子。
可這樁婚事畢竟是商王賜婚的,李繼宗當然明白這是商王制衡王家的又一枚棋子。但他可沒那么蠢去做商王的馬前卒,與如日中天的王家正面硬撼。
王家能給的權(quán)勢、保障、未來的從龍之功,遠非一個失勢的君王和一個注定被犧牲的棄子可比,如何選擇風險最小、利益最大,他分得清。
李青青同樣早就視自己為將來的王后眼中只有楊慕馳,自從商王賜婚,她就沒停過在李相面前哭鬧!
姜妮一死,李繼宗便千方百計要毀約。商王礙于顏面,也還存著最后一絲利用楊慕云牽制王家的心思,始終未允。
這些年針對楊慕云的明槍暗箭,大半皆出自這位宰相之手,數(shù)次險些取其性命,目的便是讓這樁婚約徹底“死無對證”。
原定婚期早在一月前已至。李繼宗卻上書,言長女青青突染沉疴,臥床不起,硬生生將婚期推遲一月。
這一個月,李相上下奔走,用盡人脈,更有王家在背后鼎力支持,終于促成了一樁看似“兩全其美”的“變通”之策。
長女李青青,改配商州世子楊慕馳。至于二公子楊慕云……婚約既在,為示“公允”,便將宰相的次女李青陽許配于他。此番召他回都,便是為了完成這樁被強行替換、充滿羞辱的婚事。
而之所以如此安排,亦與那位次女李青陽的身份,有著千絲萬縷的、不足為外人道的牽扯。她,或許才是這盤棋局中,另一個身不由己的棋子。
風雪漫卷,車駕碾過冰冷的道路,堅定不移地向著那座吞噬一切的漩渦中心駛?cè)ァ?/p>
車簾緊閉,將內(nèi)外隔絕成兩個世界。車內(nèi)的楊慕云,指腹緩緩摩挲著溫熱的茶杯,目光沉靜,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