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的聲音很輕,像一片被雨水打濕的羽毛,飄飄忽忽地落在林嶼被雨水浸透的耳膜上,卻帶著千鈞的重量。雨聲嘩嘩,敲打著傘面,也敲打著他驟然失序的心跳。他僵在原地,渾身濕冷,后背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可被她目光鎖定的那半邊臉頰,卻火燒火燎。
為什么是她?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攪亂了林嶼所有預(yù)備好的、笨拙的借口和轉(zhuǎn)移話題的念頭。他倉促地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屋檐下那雙清澈見底、帶著認(rèn)真探尋的黑眸。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鼻尖、下頜,成串地滴落,砸在腳邊積起的小小水洼里,濺起細(xì)碎的水花。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雨水堵住了,干澀發(fā)緊,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個畫面:招新攤位上那個被陽光眷顧的寧靜側(cè)影;圖書館里她低垂的眼睫像蝶翅輕顫;操場上她握著冰涼水瓶時那聲輕如羽毛的謝謝;還有此刻,她站在狹窄的屋檐下,抱著書本,肩頭微濕,眼神里褪去了慣常的疏離,只剩下純粹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那些畫面飛速旋轉(zhuǎn)、重疊,最終定格在她第一次抬頭望向他時,那雙清澈眼底被打擾的微惱和茫然。那一刻,喧囂的世界仿佛按下了靜音鍵。
“因?yàn)椤绷謳Z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雨水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因?yàn)槟愕皖^看書的時候”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勇氣,雨水順著他濃密的睫毛滑落,模糊了視線,他卻固執(zhí)地睜大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整個世界都靜了。”
這句話,像一句未經(jīng)雕琢的咒語,帶著少年人最原始也最滾燙的赤誠,毫無預(yù)兆地穿透了密集的雨幕,直直地撞進(jìn)蘇婉的心底。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浪漫,甚至帶著點(diǎn)語法上的笨拙??删褪沁@份笨拙的坦誠,像一把無形的鑰匙咔噠一聲,精準(zhǔn)地撬動了她心口那層堅(jiān)硬冰殼最核心的鎖扣。
她握著傘柄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一股陌生的、洶涌的熱流毫無防備地沖垮了剛剛裂開的縫隙,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起燙來,連耳根都染上了一層薄紅。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驟然失速的心跳,咚咚咚,在雨聲的伴奏下,像擂著一面失控的鼓,幾乎要撞破胸腔。世界并沒有真的安靜下來,雨聲依舊喧囂,風(fēng)卷著水汽撲面而來,可她的感官卻奇異地聚焦了聚焦在眼前這個渾身濕透、眼神灼亮的少年身上。他滴水的發(fā)梢,他緊抿的唇線,他因?yàn)榫o張而微微起伏的胸膛,還有他眼中那份不容錯辨的、幾乎要將她灼傷的認(rèn)真。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兩人之間無聲涌動的暗流和嘩啦啦的雨聲。冰冷的雨水順著林嶼的脖頸流進(jìn)衣領(lǐng),激得他打了個寒顫,可胸口卻像是揣著一團(tuán)燒得正旺的火。他看到她白皙的臉頰染上了紅暈,看到她清澈的眼眸里翻涌起他從未見過的波瀾,不再是平靜無波的深潭,而是被投入石子后漾開的、帶著光暈的漣漪。這無聲的反應(yīng),比任何語言都更猛烈地沖擊著他。
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攫住了他。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幾乎是憑著本能,低聲哼唱起來。沒有吉他伴奏,只有他清冽的、帶著雨水泥濘氣息的嗓音,穿透雨幕的喧囂:
“人群中喧囂的鼓點(diǎn),琴弦撥亂陌生的和弦,直到你垂落的眼睫,按下世界靜音的鍵”
簡單的旋律,即興的歌詞,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和直白,卻像一支帶著魔力的箭,再次精準(zhǔn)地射中了蘇婉。那正是他們初遇的場景!他笨拙地?fù)苠e弦,她受驚抬頭,四目相對的瞬間,他世界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那雙眼睛和震耳欲聾的心跳。他竟然把它寫成了歌。
歌聲很輕,斷斷續(xù)續(xù),甚至因?yàn)楹浜途o張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像最柔軟的羽毛,一下下搔刮著蘇婉剛剛松動的心防。她看著他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清晰和執(zhí)著的臉龐,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因她而起的慌亂和熾熱,心口那塊最堅(jiān)硬的冰,終于在這直白到近乎莽撞的歌聲里,咔嚓一聲,徹底碎裂開來,化作一池春水,溫暖地蕩漾開去。
原來,被人如此笨拙又如此珍重地看在眼里、放進(jìn)歌里,是這樣的感覺。
一種從未有過的、帶著暖意的酸澀和悸動,瞬間淹沒了她。
她下意識地朝他靠近了一小步,將手中寬大的黑傘,堅(jiān)定地、穩(wěn)穩(wěn)地,舉過了兩人的頭頂。傘面隔絕了冰冷的雨簾,也圈出了一方小小的、只屬于他們的私密空間。傘下的距離驟然拉近,近到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雨水混合著干凈皂角的氣息,近到他濕透的T恤散發(fā)出的微涼濕意似乎都能沾染到她的衣袖。
林嶼的歌聲戛然而止。他震驚地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孩。她的睫毛上似乎也沾上了細(xì)小的水珠,像晨露中的蝶翼,微微顫動。那層冰封的疏離徹底褪去,臉頰的紅暈如同初綻的桃花,眼底是清晰的、帶著暖意的波瀾,甚至還有一絲鼓勵?
“傘我們一起撐?!碧K婉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微顫,打破了兩人之間最后的屏障。她微微仰著臉,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上他灼熱的視線,那無聲的邀請,比任何言語都更直接。
林嶼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緊張和寒冷,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騰呼嘯。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伸出手指。
指尖冰涼,帶著雨水的氣息,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蘇婉握著傘柄的手背。
肌膚相觸的剎那,一股微弱卻清晰的電流瞬間竄過兩人的指尖!
蘇婉的手猛地一顫,卻沒有躲開。那微涼的觸感像帶著奇異的魔力,瞬間點(diǎn)燃了皮膚下的血液,滾燙的溫度沿著相貼的指尖一路蔓延,燒紅了她的耳根,也讓她握著傘柄的手心瞬間沁出了一層薄汗。心跳徹底失控,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撞得她頭暈?zāi)垦!?/p>
林嶼同樣感受到了那觸電般的悸動。他指尖的顫抖奇跡般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shí)和滾燙的渴望。他沒有再猶豫,干燥而溫暖的手掌,堅(jiān)定地、完全地覆上了她微涼的手背,連同她緊握的傘柄一起,牢牢包裹住。
他的手很大,指節(jié)分明,帶著常年練琴留下的薄繭,粗糙而有力,將她纖細(xì)的手指和冰涼的傘柄完全籠罩在自己的掌心之下。那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也是一種笨拙的保護(hù)姿態(tài)。屬于他的溫度和力量,透過相貼的肌膚,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驅(qū)散了蘇婉指尖的微涼,也奇異地?fù)崞搅怂牡鬃詈笠唤z慌亂。
傘外,是喧囂冰冷、隔絕天地的雨幕。
傘下,是呼吸相聞、心跳共振的方寸世界。
林嶼的手掌包裹著她,穩(wěn)穩(wěn)地?fù)沃鴤恪扇硕紱]有說話,只有交疊的手傳遞著無聲的滾燙訊息,和彼此清晰可聞的、失序的心跳聲,在傘下狹小的空間里激烈地共鳴。
蘇婉微微低下頭,視線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緊緊包裹著她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卻又奇異地讓人感到安心。雨水順著他緊貼手臂的濕透衣袖,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鞋尖,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那冰冷的濕意本該讓她不適,可此刻,隔著薄薄的布料,他手臂傳遞過來的溫?zé)狍w溫,卻像一個小小的暖爐,熨帖著她靠近他的那半邊身體。一種陌生的、帶著強(qiáng)烈歸屬感的暖流,從兩人相貼的手心,蔓延至全身。
“我送你回去?”林嶼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沙啞,還有掩飾不住的緊張和期待。
蘇婉抬起頭,雨水模糊了傘外的世界,教學(xué)樓、樹木、遠(yuǎn)處的道路都成了朦朧的背景板。只有眼前這張被雨水洗過、輪廓清晰、眼神灼亮的少年臉龐,是這混沌天地間唯一的清晰存在。他額前的黑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頭,水珠沿著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他緊抿的唇邊。那唇線此刻微微上揚(yáng),帶著一種得償所愿的、傻氣的真誠。
心底最后一絲猶豫,被這傻氣的笑容徹底融化。她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幅度很小,卻異常堅(jiān)定。
一個無聲的許可。
林嶼眼中的光芒瞬間大盛,幾乎要灼傷這陰沉的雨天。他握著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小心翼翼地邁開了第一步。
兩人并肩走入瓢潑的大雨中。寬大的黑傘隔絕了冰冷的侵襲,傘下自成一方溫暖的小天地。林嶼刻意放慢了腳步,高大的身軀微微傾向她這邊,替她擋住了側(cè)面飄來的風(fēng)雨。他握著她的手心滾燙,源源不斷地傳遞著熱量,驅(qū)散著雨水的寒意。蘇婉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貼著他濕透的、冰涼的手臂,那奇異的觸感一側(cè)是滾燙的掌心,一側(cè)是冰涼的濕意交織成一種陌生而強(qiáng)烈的心悸,讓她臉頰的熱度久久不退。
沉默在傘下蔓延,卻不再尷尬,反而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青澀的甜蜜。雨點(diǎn)敲打著傘面,奏響密集的鼓點(diǎn),像是為他們初次靠近的心跳伴奏。林嶼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薄繭劃過細(xì)膩的皮膚,帶來一陣細(xì)微的、令人戰(zhàn)栗的酥麻。蘇婉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微微蜷縮了一下手指,卻沒有掙脫。
教學(xué)樓通往宿舍區(qū)的林蔭道在雨中顯得格外漫長又格外短暫。雨水在路面匯成渾濁的小溪,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兩旁模糊的樹影。傘下,兩人的影子被拉長,在積水中模糊地交疊在一起。
就在他們快要走出教學(xué)樓區(qū)域,拐向宿舍區(qū)的小路時,林嶼眼角的余光不經(jīng)意地瞥向不遠(yuǎn)處行政樓的玻璃門廊。
一個高挑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那里。是陳薇。
她顯然已經(jīng)站了一會兒,環(huán)抱著雙臂,姿態(tài)顯得有些僵硬。精心打理的卷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臉上慣常的、程式化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陰沉。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隔著厚重的雨幕和不斷流淌的雨水,死死地釘在林嶼和蘇婉緊緊交握的手上,以及那把將他們籠罩在同一個世界里的黑傘。
雨水順著光潔的玻璃門廊滑下,扭曲了陳薇臉上的表情,卻扭曲不了那雙眼睛里射出的、尖銳得幾乎要刺穿雨幕的嫉恨和不甘。她手里似乎還捏著幾張被揉皺的紙,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褐喟住?/p>
林嶼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瞬間沖淡了傘下的暖意。他下意識地想要將握著蘇婉的手藏到身后,卻又在下一秒更緊地握住了她。他挺直了脊背,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眼神里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的戒備和宣告。
蘇婉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順著林嶼瞬間繃緊的身體和變得銳利的目光望去。隔著重重雨簾,她看到了玻璃門廊下那個模糊卻充滿敵意的身影。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那道目光所帶來的壓迫感,卻像冰冷的蛇,悄然纏繞上來。
剛剛在傘下滋生的、帶著暖意的悸動,仿佛被這冰冷的窺視澆了一盆冷水。一種莫名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傘外陰沉的天空,悄然籠罩下來。
林嶼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半護(hù)著蘇婉,匆匆拐進(jìn)了通往宿舍區(qū)的小路,將那冰冷的視線隔絕在身后。
雨,依舊下得又急又猛,敲打著傘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傘下的兩人沉默地走著,剛才那無聲的甜蜜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沉重所取代。交握的手依舊緊貼,傳遞著彼此的溫度,可林嶼的掌心卻微微滲出了冷汗。
蘇婉看著腳下不斷濺起水花的路面,看著積水中兩人模糊的倒影被雨水打得支離破碎,心頭那點(diǎn)剛剛萌芽的喜悅,被一層淡淡的陰翳籠罩。那個站在玻璃門廊下的身影,那雙隔著雨幕射來的冰冷目光,像一道不祥的讖語,預(yù)示著這趟剛剛啟程的旅程,前方并非坦途。
雨幕深處,未知的風(fēng)暴似乎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