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一回關(guān)雎宮就被禁足了，他母妃蕭氏忙著安排過年的大祭、賜宴，還要忙著給所有宮人內(nèi)侍發(fā)年俸，準(zhǔn)備過年的賞賜和來年的春衣，整天腳不沾地，根本沒空搭理他，只是吩咐下人看住了他，不讓出門。所以李鈺這個年過得可以說相當(dāng)無聊。除了除夕夜去吃了個飯以外，別說出關(guān)雎宮一步，連自己的寢殿大門也沒能邁出去過。太子一直在宗正寺里關(guān)著，闔宮上下都彌漫著一股壓抑不安的氣氛，眼見著快到上元節(jié)了，還是沒有一點喜慶的意思。
正在李鈺百無聊賴地翻閱一本《小戴禮集解》的時候，身邊的內(nèi)侍馬寶兒一臉歡欣地過來回報：“殿下，有好消息?！?/p>
“怎么？陛下解了我的禁足了？”李鈺問道。
“殿下的禁足……陛下還未有旨意。但是太子就要從宗正寺里出來了?！?/p>
“哦？查清楚了？”
“是，就在前天晚上，那個誣陷太子的奴子終于招認(rèn)，是他自己照料不善，弄傷了馬蹄，但是害怕責(zé)罰，不敢說出來，才導(dǎo)致殿下受傷的?！瘪R寶兒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jì)，難得說話口齒清楚，思路也清晰，“殿下受傷后，天子震怒，他便慌了神，為保自家性命，攀誣太子。而那一匣子黃金，本是東宮的一個宮人偷的。因那宮人和他是老鄉(xiāng)，便想托他帶出宮去悄悄兌換成錢財。畢竟內(nèi)監(jiān)比宮人出宮更容易些?！?/p>
李鈺趕緊問：“那個偷竊的宮人抓住了？”
“宮正司的人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畏罪自盡?！?/p>
“啊？那終究是死無對證了。”
“此事，小人也覺得有些蹊蹺。就在今天早上，那個誣陷太子的內(nèi)侍也因為刑傷過重去了，人證已經(jīng)全沒了?！?/p>
“宮正司那些人，都是用刑用慣了的人，那么大的事，他們怎么敢讓罪人傷重不治？”
“聽說，太醫(yī)院的人去看了，說那個罪人素來有心疾，只是一向不重，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這一下子受了刑，心疾發(fā)作，便去了?！闭f完，馬寶兒搖了搖頭，又說：“不管怎么樣，陛下已經(jīng)下旨，說此事查無實據(jù)，故而讓太子殿下從宗正寺回宮?！?/p>
雖然還有很多疑點尚未解開，但是太子能被釋放總是一件好事。這些天以來，李鈺總是覺得，這件事沒那么簡單。這樣拙劣的陷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而皇帝素來英明，他佯作不知，可能是故意的，那……算了，畢竟過了年，自己也才九歲，這些前朝的爭斗暫時和自己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
“二哥能被放回，總是好事。你去和母妃說一下，我一時出不去，請母妃派人給二哥送點他喜歡吃的東西。二哥在衣食上素來講究，在宗正寺里那么久，肯定遭了不少罪?！崩钼暷﹃址愿赖?。
馬寶兒口中稱是，心內(nèi)想著，六殿下這些日子好像長大了不少，說話做事都是一副大人模樣，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不知道，李鈺也是心里苦，讓他一個二十幾歲的人，裝一個不到十歲的稚子，他實在是盡力了。
長寧宮內(nèi)洋溢著甘香的暖意，上好的火炭以及內(nèi)用的熏香，讓整個宮殿沒有一絲冬天蕭瑟的味道。但是立于殿內(nèi)的太子李鈞心中卻一片冰冷，他剛離開宗正寺，匆匆換了件衣裳，就來向皇帝請安，但皇帝一直在批閱奏章，都沒有讓他進內(nèi)室。又等了一會，內(nèi)侍王忠出來了，對太子說：“殿下，陛下請您進去?！?/p>
“多謝王翁。”
“不敢?！?/p>
進了內(nèi)室，李鈞看到了端坐在御案后面的皇帝，趕緊大禮參拜。
皇帝看了跪倒在地的兒子一眼，瘦了不少。他知道太子在宗正寺一定吃了苦，但是沒想到，不過短短二十天，竟然憔悴了那么多。十七八歲的少年，本就在抽條的時候，身子稱不上健壯。這一番又瘦了不少，大禮服穿在身上，竟有種弱不勝衣的感覺。
太子見皇帝遲遲沒有叫起，也不敢起身，只是抬頭看了看皇帝，說：“見到圣躬安泰，臣就心安了。臣請回宗正寺。六王墜馬之事，實非臣所為，然若不能徹查，不忠不孝不友之罪不得洗清，臣無面目忝居?xùn)|宮?！?/p>
“罪人死了，證人也死了，還要如何徹查？三法司和宮正司俱已束手，若太子有妙策，那便交與太子自己查吧?！被实酆仙狭耸种械淖嗾?，冷冷說道。
“臣地處嫌疑，又豈敢……”
“那便不要再說了。”皇帝打斷太子，“你先起來吧?！?/p>
“是”李鈞起身，又說：“一身污水，臣心實在不安。望陛下明鑒?！毖哉Z之間，透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委屈。
皇帝一笑，揮手讓身邊的內(nèi)侍都下去，說“現(xiàn)在這里只有朕和你二人，我們父子之間可痛快說話。”
“是，不知爹爹要說什么？臣恭聆圣訓(xùn)?！?/p>
“朕給你的那本書，你看得如何？”李翊一邊問一邊拿指節(jié)敲著御案。
“已經(jīng)看完了，臣素愛李眉山的詩，謝陛下?！崩钼x淡然回答。
“那你還有什么可委屈的？你插手京察，朕不該罰你？”突然，李翊提高了聲音，透著迫人的嚴(yán)厲。
李鈞趕緊跪下，說：“陛下明鑒，臣……臣的確給過陳思退一本《李眉山全集》。不敢欺瞞陛下，臣的確是想保王凌云。但是……但是絕不是因為他是臣的私人，或者是臣舅家之前的門客。而是王公真是心中大有溝壑之人，天下兩京十三道兩百多州郡的布防盡在他心中，對北邊戰(zhàn)事也頗多見識，陛下召來一問便知臣所言非虛。只是他為人魯直，得罪了一些人。臣想保他，是為國家惜才。若有一絲私心，天地不容，祖宗不佑！”說罷，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皇帝。
“那張安仁和劉玉的事呢？”皇帝口氣稍微緩和了些。
“劉玉素來心胸狹窄，喜歡挾私報復(fù)，若讓此人主持京察，絕非國家之幸。而張公年高德劭，向來以公允著稱。此二人臣都只在朝會上見過，絕無私交。”
“難道不是因為劉玉和王凌云有隙？”
“和劉玉有齟齬的又何止王公一人？臣只是覺得……覺得他這樣的人，不能主持京察?！?/p>
“哦，太子倒是圣明燭照，臣下何種性情，能否大用，心里皆一清二楚。更難得的是，哪怕是干政，也做得干干凈凈，不留下一點把柄。太子長大了，再過幾年，朕也要以避賢路咯?！被实劬従徴f來，語氣中并不見威嚴(yán)，但是卻句句誅心，
太子李鈞聽了，如被澆了一身冰水，整個身子都抖動起來，不由膝行幾步，來到案前，說“臣……臣如有此心，現(xiàn)在就讓天雷殛了臣！”
“好了，有句話，不知太子聽過沒有？‘儲副之責(zé)，止于侍親問安，不交外事，監(jiān)國督軍皆所權(quán)宜’?！被实垡娞硬话?，便換了個話題。
“是，臣知道，臣有罪，但諸公無罪，請陛下罪臣一人，不要牽連他人。”
“哦？太子剛出宗正寺不到兩個時辰，朕的旨意已經(jīng)傳到你耳朵里了？真是神通廣大，好了，什么也不必說了，你先回東宮吧。”皇帝似乎是不想說下去了，喝了一口茶，站起身來，似乎是想扶太子起來。
“臣不敢當(dāng)陛下此話，陛下，所有罪責(zé)都在臣一身，臣知罪，臣不該干預(yù)京察，不該干預(yù)政事，是臣不孝不謹(jǐn)，臣愿意承擔(dān)所有的罪名。望陛下不要因臣之罪而罷黜賢臣?！碧蛹鼻械卣f。
“二哥，你是朕的儲君。今天你犯錯，是牽累了兩個臣子，來日你犯錯，全天下可能都要因為你而流血。君子立身，不可不慎啊?！被实蹞]了揮手：“你起來吧。今天，該說的不該說的，朕都與你說了，你好自為之?！?/p>
李鈞猶自倔強地不肯起身，還待再說什么，皇帝已經(jīng)高聲喚來內(nèi)侍，說：“送太子回東宮。”
“陛下，臣不走！”太子掙開要來扶他的內(nèi)侍。
“如此說來，太子是真的還想回宗正寺？儲君是國之根本，不可加罪。若真是罪人，又如何擔(dān)得起神器之重？”皇帝回頭看了太子一眼，語氣又冷了下來。
“殿下，切不可與陛下置氣。趕緊隨老奴走吧”一邊的王忠急了，趕緊拉了拉李鈞。
李鈞無奈，知道再不可轉(zhuǎn)圜。向皇帝磕了個頭，說：“臣知錯，臣這就回東宮閉門思過?！闭f罷，便起身欲走。
“等等，思過就不必了。六哥為了替你求情，被朕禁足了。既然你已經(jīng)回來了，他的禁足也解了吧。你得空去看看他，好好教導(dǎo)他幾句，不要和你學(xué)得一樣，自作主張?！被实蹟r住太子，“還有，朕看你面色不好，又瘦了那么多，等下會讓太醫(yī)去看看，別落下什么病根。先前朕一直和你說，吃食不要弄得太精細(xì)，你偏不聽。這下吃了苦，該改改了吧?！崩铖从檬州p撫了一下太子的背，又說：“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不要怨恨爹爹，你呀……”
突然的溫情，弄得李鈞有點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著皇帝，這樣的話，皇帝是多久沒有對他說過了？可能是自從他十三歲那年，群臣上書要皇帝立國本以后，皇帝看他就越來越像看一個臣下，而非兒子?；蛘吒纾负筠笆乓院?，皇帝就沒有怎么溫和地待過他了。他一直咬牙忍著，在這深宮之中如履薄冰，咬得牙都酸了，漸漸也就習(xí)慣了?？苫实劢裉煲幌?，卻如春風(fēng)吹過久封的冰面，冰裂開了，他那一顆本以為已經(jīng)堅硬到滑不溜手的心，竟然又重新有了疼痛的感覺。原來，只要他父親說一句話，一句話就可以讓他那么多年“修心”的功夫付諸東流?！拔摇崩钼x第一次不知道說什么。
“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朕以后不會再提了，你也不必憂心?？烊グ?，太子妃他們應(yīng)該都等得心焦了。”皇帝開口緩解了太子的尷尬。
李鈞走到長寧殿外，冰冷的風(fēng)吹在臉上，讓他猛地一激靈。那些迷茫惆悵的情緒一瞬間掃空。面對著冰刀霜劍，他哪里有這個福氣去悲傷去感懷呢？
第二天一早，看著窗口的朝陽，李鈺在盤算著，皇帝什么時候會把自己放出去。忽然，內(nèi)侍來報，太子來了。他忙起身相迎。
這是李鈺第一次仔細(xì)地看他二哥太子李鈞。說實話，太子和皇帝長得并不相似，太子的臉更窄些，眼睛不大，有點像丹鳳眼，飛眉入鬢，有一種另類的英氣。而皇帝則是濃眉大眼，廣頤高鼻，一股子純正的陽剛之氣。不過這次見太子，比他印象中的二哥瘦了不少。
“二哥在宗正寺受苦了。臣知道那件事絕非二哥所為，也去和陛下分說了，可是陛下……”
沒等李鈺說完，李鈞就打斷他說：“你是越大越不成話了，竟敢頂撞陛下，那些話，是為人臣子該說的么？”
“我……這……”李鈺語結(jié)，這不都是為你求情么？還不識好人心了。
“陛下讓我傳口諭，你跪下接旨吧?！?/p>
“是?！崩钼曋缓霉蛳?。
“六皇子前日出言狂悖，頂撞朕躬，朕念爾年幼，不忍重責(zé)。特令皇太子加以管教，禁足解除，爾好自為之，莫再自作主張?！?/p>
“臣謹(jǐn)遵陛下圣諭。”李鈺再拜而起，說：“陛下這是把我的禁足解除了？太好了！這幾日我在這關(guān)雎宮，無聊得都快長蘑菇了。”
“你嘴里胡言亂語些什么？”李鈞皺了皺眉。
“額……無聊到長蘑菇……這個么……的確不是你能聽懂的，”李鈺只能在心中默默解釋一句，然后飛快地說：“臣是說，臣知錯了，再不敢了?！?/p>
“哎”，李鈞嘆了一口氣，說：“你素來就是這個樣子，只是如今出閣讀書也已經(jīng)兩三年了，怎么還是沒有長進?！闭f完，摸了摸李鈺的頭，“你這次胡鬧，以我之見，多是不讀書不識禮的緣故，上元節(jié)過后，書房就要繼續(xù)開課，我去與太傅說，讓他先教你三禮。對了，你《論語》《孟子》《孝經(jīng)》都背熟了吧？”
什么！三禮？這也太無聊了吧，先學(xué)《左傳》不好么？實在不行，也先學(xué)點詩詞歌賦什么的呀。李鈺心里是抗拒的。不過看這情形，也知道自己反對無效了。只好說：“那些臣都背熟了?！边€好原主記憶全在，要不然自己光是重新學(xué)這些東西，就要痛苦死了。
“那就好……嗯……既然陛下令我管教，你就先默寫十遍《孝經(jīng)》吧，正好收收心，練練字。”李鈞淡淡地說。
“什么！不要吧……”李鈺哀嘆，“殿下，我知錯了。陛下罰了我禁足，都快二十天沒出門了，這也夠了吧。還要默寫《孝經(jīng)》，還是十遍！二哥你沒那么心狠吧?！睘榱俗约菏Ｓ嗖欢嗟摹昂偕睢保钼暬沓鋈ッ孀硬灰?，開始裝小兒耍賴了，他拉著太子的手臂搖了又搖，委屈地看著太子。
李鈞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說：“六哥，你過年九歲了，九歲的皇子，已經(jīng)是大人了，不許做出這種樣子來。也不是我要罰你，你的字一向?qū)懙貌缓茫狄呀?jīng)多次和陛下提過了，太傅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若你再是這般憊懶，他是敢打你戒尺的?！?/p>
“陛下舍不得，太傅才不會呢?！崩钼曅判氖恪．吘够实蹖λ麑檺塾屑?，在讀書上也不太逼迫。
“以前是你還小，陛下憐惜。如今你也漸大了，哪里能這么一日日地偷懶胡鬧下去。”李鈞不為所動，“從今以后，你須得用功，我會進諫陛下，請陛下和太傅說，對你嚴(yán)加要求。好了，這十遍《孝經(jīng)》你無論如何也是要寫的。而且要好好寫，不準(zhǔn)隨意敷衍，孤會細(xì)細(xì)地看，若寫得不好，那便寫二十遍?！?/p>
“不要，我不要?！崩钼暼讨鴲盒模逯_，索性小孩子裝到底，差點就要倒地撒潑打滾了。
“放肆，你敢違孤的教令？”李鈞突然高聲，嚇了李鈺一跳。在李鈺的記憶里，二哥從來沒有這么對自己說話過，更是沒有拿太子的身份壓過他，一直是溫和有加的呀，今天是怎么了？
看著李鈺呆呆地不說話，李鈞以為嚇到他了。只好俯下身，按了按他的肩頭，說：“六哥聽話，好好寫字，哥哥給你從外面帶好玩的東西，帶會動的兔子燈籠，怎么樣？”一副哄小孩的語氣。
“是，臣謹(jǐn)遵殿下令旨。”李鈺說。
“六哥這是生我的氣了？”李鈞蹲下來，看著他弟弟的眼睛。
“沒有，我知道二哥是為我好，我會好好寫的?！崩钼暺届o地說，《孝經(jīng)》并不很長，十遍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數(shù)量，算了，讓他再裝小孩子耍賴，他恐怕會吐，所以還是正經(jīng)一點，接受現(xiàn)實吧。
“嗯，你好好讀書寫字，上元節(jié)那天，二哥送你好東西?！崩钼x再次摸了摸李鈺的頭，站了起來，說：“身為皇子，我們沒有縱情使性的資格，六哥，你要記住。”
看著太子遠去的背影，李鈺覺得，自己可能疑心過甚了，太子可能真的是個好兄長。如果他藏奸，那應(yīng)該捧殺自己才對。自己越是不讀書不懂事，對他越有利?；实鄱紱]有在讀書上嚴(yán)格要求過李鈺，平日里他的功課便大半靠著太子督促?，F(xiàn)下，太子剛出宗正寺，還一身污水未洗清，便來關(guān)雎宮要他讀書練字，這怎么看也不像是包藏禍心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