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刀鋒絕情聽聞徐鳳年在北莽陷入重圍時,我正擦拭新得的竹葉青。茶杯炸裂的瞬間,
竹葉青淌過了桌上那卷王仙芝的《四海刀論》。眾人說,涼王世子身側有劍神李淳罡,
有劍九黃,何須我這新晉的刀客?無人知我十九停已臻化境,更不知刀道盡頭本該斬情絕愛。
可望著手中沾血的竹葉青,我忽然記起那日大雨。徐鳳年渾身濕透,
眼睛卻亮得驚人:“南宮,這刀替你尋回來的?!币擦T。
當王仙芝站在武帝城頭見我刀鋒出鞘時,他的震驚轉為嘆息。“今日方知天下有他處風景,
可抵這武道絕巔?!笔磐K楸M的剎那,我咳血笑了——原來情字,才是天下最快的刀。
而徐鳳年抱著我狂奔的嗚咽聲里竟透著一絲委屈:“不是說好……只做江湖朋友么?
”2 竹葉青寒冰冷的井水沁入指尖,那點寒意爬上臂膀,滲進骨縫里。
我把手中嶄新的細刃緩緩浸入水中,刃口森白,映著后院竹林里漏下幾縷天光,
水紋在刀身上漾開,散成一片片恍惚破碎的影。這是新得的竹葉青,細長如柳葉,
薄得近乎透明,一絲殺機藏在清冷的鋒芒之下。指尖撫過微涼的刀脊,拭去水漬,
竹葉青發(fā)出細微的、滿足似的低吟,清亮如新鑄的初雪。剛在廊下那張石桌旁坐下,
泥爐上銅壺正嘶嘶吐著白氣,一股子清冽的冷香便在身前漫開。桌角,
一卷色澤略顯古舊的典籍安靜躺臥,
攤開的書頁上是鐵畫銀鉤的凌厲筆鋒——王仙芝親筆所注的《四海刀論》。
竹葉青溫順地橫陳在書頁上,刀光無聲流轉,
仿佛正咀嚼著字里行間那些直指武學根本的冰冷箴言?!啊墩?,百兵之霸。至無情,
方能近天道……”指尖劃過紙上墨字,指尖殘留的井水涼意與這字句里的肅殺冰寒纏在一起,
絲絲縷縷地侵蝕著念頭。水珠無聲滾落,恰好砸在竹葉青細長的脊上,倏地碎開。
無聲的靜默里,只有壺口的水汽蒸騰時那微弱嘶聲。就在茶水傾滿杯中,
白毫銀針的毫尖在青瓷杯中沉沉浮浮的瞬間——“啪!”指間溫潤的青瓷杯,
毫無征兆地炸開。碎片飛濺,滾燙的茶水混著尖銳的瓷片潑灑開來,沖在竹葉青清亮的刀身,
又一路流淌,將那卷攤開的《四海刀論》浸得墨色盡濕,濃烈的茶湯味道猛地炸開,
取代了先前的清冷。指腹被飛濺的瓷片劃開一道細口,血珠無聲沁出,落進漫流的茶水,
在溫潤的青色茶湯里氤開一小團殷紅,又迅速被褐色的茶漬吞沒。
一絲微弱卻無比尖銳的悸動,如冰冷的針,驟然穿透身體深處。那感覺稍縱即逝,
卻留下難以言喻的虛空之痛,仿佛心口被剜走了一小塊。北邊,遙遠得像天盡頭的方向,
一縷極淡、帶著鐵銹甜腥的氣味,仿佛穿透無垠的空間,頑固地鉆進鼻端。呼吸微窒。
掌心緊握的刀柄冰涼依舊,卻壓不住心頭驟然騰起的無名火。竹林深處人影晃動,
有人被那碎裂聲驚動了腳步靠近,是平日里在這清修之地侍奉的幾位刀童?!肮媚??
”為首那個大些的少年疾步上前,
目光掃過桌上狼藉的碎片、染血的茶水、半浸在其中的竹葉青和被污損的《四海刀論》,
他臉上血色褪盡,聲音壓得極低,“……可是出了何事?”眼神緊張地在我臉上探尋。北邊,
鐵腥氣,心口虛空的痛,它們竟然匯聚到一起,變成一道冰冷的光?劈開我腦中混沌的思緒。
3 北莽驚變“徐鳳年,陷在北莽。”聲音出口,竟啞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卻又異樣的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聞。刀童猛地抬頭,
眼中混雜著震驚和難以置信:“北莽重圍?!這……涼王世子身邊,有劍神李前輩在,
還有……還有黃老前輩,他們……”少年的聲音在寂靜里抖得不成樣子,
剩下的話被死死卡在喉嚨里,不敢再說下去。意思不言自明:那幾位名動天下的擎天柱在側,
何須旁人多事?何須他這個剛剛聲名鵲起的無名刀客?目光垂落,停在桌上的竹葉青上。
刀脊上,方才自己指腹沁出的血珠,正蜿蜒地滑過微帶弧度的刀鋒,在刀尖處凝住,
紅得刺眼。呵,劍神李淳罡?劍九黃?那又如何?世間名號最是虛妄,生關死劫前,
皆是塵埃。世人只道我新晉崛起,只窺見刀山之上那一道初露的微光,
幾時能望見其下那已然鑄就、深不見底的幽冥冰河?又怎會知道,這柄冰冷的竹葉青,
早已斬開那重無情無我的境地?十九停,一停一劫數(shù),停下斬七情,停間絕六欲。
刀道的盡頭,本該是一片荒蕪死寂,只剩凜冽的風雪與永恒的孤寂。偏偏是那點刺目的紅。
它映在冰冷的眼底,奇異地滾燙起來,滾燙得像某個雨天的記憶。也是這樣的紅,
洇在某個家伙染血的肩頭,濕透的布料緊貼著他狼狽不堪的身軀。那時節(jié),大雨如傾,
天地間只剩下嘩啦啦的滂沱聲響,砸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徐鳳年就那么胡亂抹了一把糊在臉上的雨水,眼睛卻像這刀尖上的血珠一樣,穿透迷蒙水汽,
亮得出奇,直直地釘在我臉上。他喘著粗氣,
從懷里拽出一個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玩意兒,不由分說地塞過來,咧著嘴,
聲音在雨水里撞得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得意:“喏,南宮!找著了!
跑斷腿兒也給你尋回來了!”手指在刀柄上緩緩收攏,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刀身上蜿蜒的血痕被用力掐在掌心里。冰冷的鐵似乎燒灼著皮肉。廊下幾個刀童大氣不敢出,
只聽見雨聲依舊,
還有我指下那卷《四海刀論》被茶湯浸透、紙頁微微發(fā)脹時細微的、幾不可聞的聲響。
茶已涼透。也罷。4 武帝城決心意既定,
身下那張堅韌的楠木椅無聲無息地碎裂、湮滅成齏粉,如粉塵般簌簌散落在地。
狂風平地而起,將碎裂的木屑攪得翻滾不休,卷起桌布獵獵作響。身形已拔地而起,
直射入密不透風的雨幕深處。廊下刀童驚懼的呼喊瞬間被拋在腦后,
徹底淹沒在浩蕩的風雨聲中。身后,那座浸染了太多清寒與刀意的靜修竹舍,
連同里面所有寂寥的物件,都急速縮小,模糊,
最終湮滅在北行路途鋪天蓋地的風雨簾幕之后。風聲撕裂了耳膜,雨水抽打著臉頰,
冰冷刺骨。身體在狂暴的氣流中化作一道被扯得筆直、決絕的直線,洞穿著稠密的雨簾,
洞穿著無垠的虛空。胸腹間,一處沉寂許久、宛如深淵死海的所在,
正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意志瘋狂攪動、點燃,那力量如此宏大而蠻橫,
仿佛沉睡萬載的地肺巖漿找到了唯一的宣泄之口!每疾掠一里,
丹田內便有一次細微卻驚心動魄的碎裂感滋生蔓延——那是封存已久的刀罡壁壘,一層一層,
正在被自己親手打碎、點燃、抽??!武帝城那龐然巨物的輪廓撞入眼簾時,
身體里那口積郁的濁氣終于破喉而出,嘯聲清越如龍吟裂帛,瞬間撕裂漫天風雨織成的帷幕,
聲波沛然蕩開,壓得整座城池巨浪般翻涌的海面都為之微微一滯!城頭上,
那襲粗布麻衣的背影如磐石般屹立,身形并不算特別高大,
卻在千頃碧濤與萬鈞雷霆的襯托下,撐起了整個天地——王仙芝。身形懸停,踏在虛空之中。
風攪動著我的白發(fā),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目光穿透厚重的雨簾,只鎖定那道身影。
竹葉青并未出鞘,但周身彌漫的鋒芒已足以割裂虛空,將我和那城頭上的存在徹底隔絕開來,
仿佛自成一方冰雪孤絕的死寂疆域。王仙芝緩緩轉過身來。風雨擊打在他身上,
仿佛落在一層無形的屏障上,碎裂成更細小的水霧。他那雙閱盡人間百戰(zhàn)的眸子里,
初時只有山岳般的沉靜。
但當我周身那股仿佛自地獄破土而出的決絕刀意再無保留地沖霄而起,
硬生生在狂風驟雨間開拓出一片森然真空時,那片山岳般的寧靜猛地一震,
瞬間碎裂開蛛網(wǎng)般的驚詫!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仿佛被某種極鋒利又極陌生的東西刺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我身上,
在那柄微微嗡鳴的竹葉青上,灼灼地停留了數(shù)息,那審視如同實質的重錘,
敲打著每一寸溢出的刀罡。隨即,一抹極淡、極深,復雜得難以言表的漣漪,
在那亙古平靜的眼底深處蕩漾開來,最終化為沉沉一聲嘆息:“天地無情,
鑄我輩為殺伐之器,鋒銳無雙,卻孤寒刺骨……老夫癡活百載,竟愚昧至此。今日方知,
有他處風景……”他那沉靜如海的目光似乎第一次穿透了風刀霜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