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我惡心,可我知道,你不會———1998年,夏那是1998,我九歲,
南京的夏天熱得連蟬聲都像在冒煙。下浮橋一帶的青磚小院被太陽烤得發(fā)白,
瓦縫里鉆出來的馬齒莧耷拉著葉子。我媽把我送去外婆家過暑假,說“廠里要加班,
你爸跑長途,沒人帶你”。外婆家在牛市巷,門牌號 47,木門上的紅漆剝落,露出木紋,
像一條干涸的河床。我天生怕生,縮在門檻上摳指甲。隔壁院子“哐啷”一聲推開窗,
一個瘦高的男孩踩著窗框跳出來,背心卷到胸口,曬得黝黑的胳膊上沾著碎葉。
他回頭沖屋里喊:“媽,我去剪馬蜂窩了!”聲音清亮,帶著沒變的童音,
卻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勁。外婆端著水盆出來,朝他揚下巴:“小野,別嚇著弟弟。
”又對我說:“你陳野哥,比你大三歲,壞點子多,膽子也大?!标愐?。
我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他扭頭看我,眼睛黑得發(fā)亮,像兩顆剛洗過的烏菱。
他沖我咧嘴一笑,露出缺了角的門牙——后來我知道,
那是為了替巷口賣冰粉的小姑娘打架磕的。那天傍晚,他把我?guī)У角鼗春舆?。河面漂著碎金?/p>
遠處畫舫的汽笛悶悶地滾過來。他三兩下爬上老柳樹,折下一枝帶果子的枝條,扔給我。
“嘗嘗,水葡萄,甜?!蔽医幼?,指尖沾了河風,心里第一次生出一點對夏天的喜歡。
我怯怯地問:“你怎么知道它甜?”他坐在樹杈上晃腿:“我嘗過啊。甜的才給你。
”那一年,我記住了兩件事:水葡萄其實叫薜荔,
以及陳野笑起來右邊臉頰會陷下去一個很淺的窩。2000,
小學四年級的寒假父親跑長途出了車禍,左腿打了鋼釘。家里一下子緊起來,
母親把縫紉機搬到巷口接零活。春節(jié)那天,雪下得齊踝。我蹲在煤爐邊烤饅頭片,
聽外頭鞭炮“噼里啪啦”炸成一片紅。陳野踩著雪來找我,棉襖袖口磨得發(fā)光,
手里卻拎著一只鋁飯盒?!拔覌尠乃j菜餃子,讓我送點?!彼讱?,睫毛上結(jié)霜。
我接過飯盒,燙手,像捧著一個秘密。外婆留他吃年夜飯,他搖頭:“我得回去守歲,
我媽一個人?!弊叩介T口又回頭,“林溪,明天帶你去雞鳴寺敲鐘,去不去?”雞鳴寺。
我第一次在課本外聽見這個名字,心里隱隱發(fā)熱。第二天我們坐 1 路公交,
車廂里全是腌篤鮮和鞭炮的火藥味。寺門口排隊的人拐了三道彎,他把我護在身前,
手插在我腋下,像提一只貓。鐘聲撞響時,他忽然低頭在我耳邊說:“許個愿吧,很靈的。
”我閉上眼,想的是“爸爸腿快點好”,
還有一句沒敢說出口的——“以后年年都和陳野一起敲鐘”。回去的公交上,
我困得東倒西歪,腦袋一點一點磕在他肩上。他僵著沒動,任我把口水流在他領(lǐng)口。
很多年后,我在北京地鐵 4 號線上看見一個男孩同樣姿勢靠著另一個男孩,
車窗映出我的影子,忽然眼眶發(fā)熱——原來那一刻,我們就已經(jīng)越過了“兄弟”的邊界,
只是我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2003年,夏外婆去世,母親接我回江北住。
長江大橋的班車每天早六點擠成沙丁魚罐頭。陳野考上市一中,在南邊,我念普通中學,
在北邊。我們第一次分開。信是從十月開始飛的。陳野的字像他人,骨架開張,
捺筆總是飛出去。他寫軍訓被曬成煤球,寫食堂的鴨血粉絲沒有牛市巷的好吃,
寫晚自習偷看《科幻世界》被班主任沒收。我回他:江北的操場是煤渣地,
跑步摔一跤膝蓋嵌滿黑粒;母親織毛衣拆了又織,夜里三點燈還亮著。
每周最期待的是周三下午,傳達室窗口的老李頭喊:“林溪,南京來信!”我一路小跑,
信紙貼在胸口,像揣著一塊炭。有一次信封里掉出一片梧桐葉,葉脈用圓珠筆描了一遍,
背面寫著:“南大禮堂前的,黃得正好,給你看看?!蔽野讶~子夾進語文課本,
那一頁是《項脊軒志》,書頁鼓出來小小一塊,像心臟偷偷長出的腫瘤。冬天,
他騎一個半小時自行車到江北,車把上掛著我最愛的赤豆元宵,元宵凍成冰坨。
我們在長江大橋底下哈白氣,他說:“林溪,好好考,市一中圖書館有全套《灌籃高手》。
”我點頭,鼻尖凍得通紅。他忽然伸手幫我整圍巾,指尖碰到我耳垂,一觸即離。
橋下火車轟隆隆駛過,震得胸腔發(fā)麻。我想,如果時間停在這一刻,
也許我會把臉埋進他羽絨服里,告訴他我一點也不想當他弟弟。但我沒說。
我只是看著他騎車遠去,雪落在車轍里,轉(zhuǎn)眼被新的雪蓋住。2006年,
高考之后陳野考上廣州的中山大學,我后來留在南京,念師范。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
巷子里擺了露天席。陳野他爸把自家釀的米酒倒?jié)M搪瓷缸,大人們喝得滿臉通紅,
我和陳野蹲在門檻上啃西瓜。夜風帶著梔子花香,他忽然說:“林溪,廣州沒有鴨子,
沒有梧桐,也沒有你?!蔽毅蹲。鞴现樦种傅蔚角蛐?。他又笑,
露出那個淺淺的窩:“逗你的,放假就回來?!彼吣翘欤胰ブ醒腴T長途汽車站送。
他背著軍綠色雙肩包,包里塞著我連夜給他縫的驅(qū)蚊包,針腳歪歪扭扭。檢票口人潮洶涌,
他回頭沖我揮手,嘴型比了個“寫信”。我點頭,喉嚨像被棉花堵住。大一那年,
我們每周通一次電話。2006 年的手機還是雙向收費,他每次都搶著掛:“我給你打,
廣州便宜?!逼鋵嵨抑溃估锶バD書館勤工儉學,一小時十塊,
攢下來給我買生日禮物——一只卡西歐電子表,黑色,夜光指針。
表盒里夾了張紙條:“愿你永遠準時,永遠自由?!蔽野鸭垪l折成小方塊,
塞進錢包透明夾層。大二那年,我交了第一個女朋友,中文系的姑娘,笑起來像秦嵐。
我寫信告訴陳野,他回信只寫了一句:“喜歡就試試,別委屈自己。”那封信短得不像他,
我卻讀出一股澀味。后來我和姑娘分手,她在西操場的梧桐樹下哭:“你心里有人。
”我愕然,想反駁,卻想起陳野在廣州地鐵里給我拍的照片:人潮洶涌,他站在黃線外,
手插在兜里,眼睛穿過鏡頭望向我——那一刻,我?guī)缀跻詾樗乱幻刖蜁_口。
2006年10月 廣州 夜雨我出廣州站的時候,天正下雨。嶺南的雨不像南京,不纏綿,
直愣愣地砸下來,像無數(shù)細小的釘子。陳野在出站口等我,白T恤被雨淋得半透,
貼在肩胛骨上,像一張被水洇開的速寫。他接過行李,笑:“林溪,你長胡子了。
”我低頭笑,心臟在肋骨里打鼓。去江南西的地鐵上,人貼人。他站在我身后,
手撐著我頭頂?shù)姆鍪?,像把我圈進懷里。車廂晃動,他的下巴偶爾擦過我發(fā)頂,
呼吸帶著雨水的潮味。我盯著車窗上的倒影,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
像一幅被水暈開的水彩。城中村握手樓的電梯永遠壞著。我們拖著箱子爬七樓,他走在前面,
肩胛骨在T恤下起伏。我盯著他后頸那顆褐色的痣,忽然想起小時候他幫我爬樹摘水葡萄,
也是這顆痣,在陽光下像一粒熟落的桑葚。夜里睡不著。風扇吱呀轉(zhuǎn),他側(cè)身打地鋪,
背對我。月光從窗簾縫里漏進來,把他脊椎的輪廓描成一條起伏的山脊。我數(shù)他的呼吸,
一、二、三……數(shù)到第七次,他忽然翻身,正對上我的眼睛?!盁??”他問?!班?。
”他爬起來,從冰箱里摸出兩罐冰啤酒。我們坐在陽臺的小馬扎上,腿碰著腿。
遠處小蠻腰的塔燈一閃一閃,像一顆壞掉的心臟?!皬V州沒有梧桐?!彼鋈徽f?!班?。
”“也沒有你?!蔽肄D(zhuǎn)頭看他。他睫毛上還沾著雨珠,眼睛亮得嚇人。我喉嚨發(fā)緊,
啤酒罐在掌心凝出一層水珠,順著腕骨滑進袖口,像一條逃竄的小蛇。后來我們都沒說話。
雨停了,樓下有摩托車碾過水洼的聲音。他起身進屋,背影在門框里縮成一個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