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我是鄔嬋的拯救者。1.我那沉迷漫畫不可自拔的妹妹初次見到鄔嬋時，
人前故作平靜，背后咋咋呼呼：“我的天！哥！那不是從日式漫畫里走出來的美少女嗎？
她怎么會在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里？當初就該和你一起去外婆家！”鄔嬋身形纖瘦，
流水般的黑直發(fā)披在永遠挺直的背脊。厚劉海下是一張憔悴的蒼白圓臉，
左鬢的小縷發(fā)絲朝上彎了半圈?？吹剿闶紫葧凰难劬ξ?。濃密長睫沒有向上翹起，
懨懨地垂著，于是形如桃花瓣的眼睛描了婉然的眼線。眼珠總是閃著微弱的、細碎的光。
當她望向你，懵懂時時從眼眶奔來，柔柔地擁抱你。這時，你會心疼她臥蠶下褐色的眼圈，
好奇這位渾身散發(fā)著頹靡氣質的少女。但我沒有。高三寒假見到鄔嬋，
我最先看到她騎自行車的側影。過往都是穿暗色衣著的老人，
唯獨她身上的羽絨服是純粹的白色。我拎著透明塑料袋裝好的燒酒踏過小賣部門檻，
鄔嬋摔在我面前的馬路邊。手撐著地，臉朝下趴著，長長的黑發(fā)順著背滑向兩側，沾到塵。
真的很狼狽。她一聲不吭，安靜撐起身體，露出那張精神不濟的漂亮臉蛋。我該利落地走開，
她既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不至于在摔倒的時候還要人問一句：“哎呀，摔疼沒有？
”可有袋面包從她的車筐滾到我腳邊。而小賣部老板在后面哎喲誒喲地叫著，“有沒有事？
”我撿起面包，微笑著送到她身前。幾滴水珠落到我的手背以及面包的袋子。
是從她的眼睛滑下來的。我想甩掉，拿紙巾擦干凈。這樣做未免太不合時宜。她還沒接，
我強忍著，轉移注意力去盯著她的眼睫毛，很長很長。眨一下，
流到眼瞼的水就掛在了上睫毛的尾端，顫顫欲墜?！爸x謝。”她終于拿走了面包。
我松了口氣，將手伸到身后揩拭手背。小賣部老板已經過來幫她把自行車扶起，
能看到生銹的鏈條脫離齒輪，松松地垂著。但這不關我的事。我提著燒酒回外婆家，
雖然手背沾了別人的眼淚有些不適，不過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同樣沒想過還能再見到鄔嬋。
而且是在外婆家門口。我站在幾棵青棗樹間，仰起頭看見鄔嬋在一棟房子的樓頂。
圍墻建得矮，白色修身毛衣束住她纖細的腰。頭發(fā)還是披著，不過沒垂在肩后，
而是飄蕩在身前，隨著身體往空中靠。鄔嬋單手撐著矮圍墻，另一只手在試圖抓住什么。
一直在往前，往前。她的人幾乎要與那天摔倒時掛在眼睫的淚一樣，搖搖欲墜。
我提起裝青棗的籃子走近那棟房子。她很快看到了我，并退后了幾步，走出了我的視線。
幾秒后，她又來了。雙手撐著矮墻看我。我揚聲問她：“吃青棗嗎？”她搖搖頭，
消失了個干凈。外婆問我：“你還記得鄔嬋？”“想起來一些。
”看到她站在那棟房子的樓頂我就隱約記起。原來我和鄔嬋認識。小時候我體弱多病，
爸媽認為市里不適合我調養(yǎng)身體，將我送來小鎮(zhèn)住了六年。鄔嬋是我的小學同學。
和被同學疏遠的我不同，鄔嬋永遠是同學的關注中心，身邊始終簇擁著無數(shù)女孩。
總有男孩為了獲得她的注意故意招惹她，進而被她怒目呵斥。我和她同其他同學一樣，
沒有什么交集。回想起來，倒能記得夏日一節(jié)體育里她和我說過話。鄔嬋坐在操場的雙杠上，
左右都有女孩。我撐著傘經過。她喊住我：“杜陵，你要往哪去？”“小賣部。
”她眼睛亮起，“能幫我買一瓶可樂嗎？我太渴了，但還沒和她們說完話呢，幫幫我嘛，
拜托啦……”就好像我們很熟似的。真要是那么熟，我早在她摔倒后抬起頭那刻就認出她。
“那丫頭可憐啊。”外婆說，“剛上初中就一個人住，自己照顧自己。
”“她不是有個爺爺嗎？”“早過世了，也是初一，不久她爸媽離婚又跟別人結婚。
“誰都不要她。”外婆洗著青棗，遞了顆給我，“如果不是你和她同年級，
我都記不了這么清楚。”2.我到房間里翻一個老柜子。拉開抽屜，
里面整整齊齊躺了十幾個本子。挨個查看封面，我找到一本觀察手記。十歲起，
我就有觀察別人并將結果記錄在筆記本的愛好。誰都不知道。外婆不知道是我沒告訴她，
朋友不知道是我當時沒有朋友。賴于班主任對我的愛護，
她千叮嚀萬囑咐學生們不要磕著碰著我，我嬌弱，傷著可是要賠錢的。
我成了博物館里沒有展柜玻璃保護的文物，大家小心翼翼，圍觀我，不敢靠近我。哎，
傷心還是有的，當看到他們玩得一身泥巴，我發(fā)現(xiàn)自己處境也不算太糟?？偠灾?/p>
我成了班級里格格不入的存在。我總要找點樂趣，不然也太無聊。
第一個觀察對象是學習課代表。他成績不錯，每堂課上積極回應老師。當老師提問，
便迅速將整條手臂舉高，往往都是答對的。這時他就得沉浸在喜悅里，過會兒，
才豎起耳朵聽老師講到哪了。數(shù)學課上，老師問：“三角形有什么特點？”三個角。三條邊。
每個角加起來是180°。而他舉手，“具有穩(wěn)定性?！崩蠋熧澷p他回答的獨到。此后，
老師為復習提問，他兩次舉手，三度回復：“三角形具有穩(wěn)定性?！眲e的一概不提。
泛黃的觀察手記中，稚嫩的圓珠筆筆跡寫到：他驕傲，希望別人記住他的獨特。
我一頁一頁翻過去，當年熟悉的名字陌生化，如果不看內容，我沒有丁點印象。
鄔嬋的名字出現(xiàn)了。3.她每天都在笑。她身邊人也跟著笑。
有同學調侃她的臉和包子一樣圓，是不是包子精轉世。她捧著臉說：“包子那么好吃，
要真是包子精就好了，我餓了就咬一口自己，然后讓我爺爺揉面幫我補上?！卑泳?/p>
我聽到這個詞，下意識望向她，在之后記下這個稱呼。我有時候荒謬地想，
她可能真是包子精。用面粉揉成的妖精才會沒有腦子。
她最好的朋友在跟與她不對付的人說她壞話，她不知道，笑呵呵給朋友分包子。翻到下一頁。
哦，她還是知道了。運氣倒是眷顧她，她交了更好的好朋友。每天不是和朋友商量去哪里玩，
就是苦惱她的改正帶怎么又壞了，或者氣沖沖說要教訓惹惱她的男生。沒什么好觀察的。
紙頁上寫到：“身體好，可人不太聰明?！蔽抑懒肃w嬋的童年。
她是我小學觀察手記里唯一可以看到未來的人。不僅如此，她和童年天差地別。
關于她的觀察記錄要接著續(xù)上。最好打聽到中間的事情，
這樣更方便我推理一個人的成長過程。鄔嬋像戲臺上的人，我能獲得她人生起伏的信息，
拿起筆，分析這個角色。當收集足了一個人的資料，通過詳細分析，預測對方的未來，
并用手記對照其中差別是我的一大樂趣所在。
鄔嬋的出現(xiàn)讓我在這個小鎮(zhèn)度過的寒假不至于太無聊。我需要接近她。4.機會來得很快，
我尚沒有想好怎么和據(jù)說幾乎不出家門的鄔嬋聯(lián)系，我又在小賣部碰見了她。早上天氣很冷，
風吹得我耳朵泛紅，我戴著圍巾，見鄔嬋在冰箱旁挑揀出一根雪糕。沒出小賣部，
她就撕開了包裝，站定咬了一口。我在等老板舀面粉。一堆粉珠子從不知名處跳出來，
向四周滾動。鄔嬋蹲下來撿，慢悠悠的。有幾顆彈到我身邊，被我順手撈住，
再去撿了幾顆一起攏在手心交給她。她盯著我手里的珠子小聲數(shù)數(shù)：“一，二，三，
四……”收了珠子，將睡意朦朧的眼神投向我，“你應該再撿一顆。”我不明所以，
暫時沒動。她略微遺憾道：“我再去找找吧。”算了，不想什么態(tài)度，什么原因，
我在她又去撿珠子時，在犄角旮旯里找了兩顆給她。她應該心情不錯，問我要不要吃雪糕，
她請我。我沒有大冬天吃雪糕的愛好，比起雪糕，更喜歡探究觀察對象。我和她坐在了一起。
準確來說，是坐在小賣部門口的長椅上，隔著一個人的位置?！拔覀円郧耙娺^?！蔽抑鲃诱f。
“在小學的時候嗎?”她問?！澳阌浀梦?？”我反問。她不說話，咬著雪糕，幾秒后，
說：“我忘了你的名字?！薄岸帕辏就炼?，山陵的陵?！彼嗔讼卵劬?，
斯文地打了個哈欠，“杜陵。”“是。”“你可以張手嗎？”她說。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很快，她冰涼的指尖在我手心寫了個字?！??！笆沁@個嗎？
”她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睛看我。我只好告訴她：“金陵城的陵?！薄班拧鹆瓿?，
我們做朋友好嗎？”她慢吞吞咬著雪糕，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
所以我是先反駁我不叫金陵城，還是驚訝于她在我們重逢的第三面就向我發(fā)出交友邀請。
都沒有。當然是先答應做她的朋友，“樂意至極?！彼执蛄藗€哈欠，瞇著眼，
問：“好朋友，我的名字是什么？”“你要寫字嗎？”她攤開手。
我把“千里共嬋娟的嬋”咽下，一筆一劃在她手心，像她那樣寫字?！澳愕氖趾门。帕?。
”她像不知世的小孩發(fā)出感嘆。我瞬間收回手，縮進口袋?！岸帕臧莅荩乙丶宜X了。
”鄔嬋的雪糕沒吃完，被扔進垃圾桶。我們有了口頭上的交友約定，我卻不知如何再靠近她。
外婆家建在她家后面，隔著一些建筑和草木。事實上，從房子正面看，
我根本不知道哪戶是她家。第四次見面是我依照她之前出門的時間，在小賣部門口碰運氣。
沒讓我等太久，她出現(xiàn)了。我將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紙條給她，她驚訝收下，
打了個哈欠問：“微信也是這個號碼嗎?”“是?！彼斨颐婺贸鍪謾C，申請好友，
備注：陵。“是這個字對嗎?”困意仍然籠住她漂亮的眼睛，迷蒙地望向我時，
我忽然不敢對視。后來，買小物件時我都在相同的時間過去小賣部，只不過沒再碰到鄔嬋。
我并沒有失望。因為我們在微信上的聊天信息已不再只有好友申請的打招呼內容。在線上，
鄔嬋沒有現(xiàn)實寡言，我們每天聊些瑣碎的東西，我不忘從中推測她性格大變的種種原因，
始終記得最初靠近她的初心。鄔嬋的生活單調乏味。每天待在房子里睡覺，吃飯，看動畫片，
看言情小說，寫寒假作業(yè)是少數(shù)，出門更是屈指可數(shù)。如同隔離了人群，
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她曾經的好朋友沒有留下，我能下定論，
現(xiàn)在她的身邊竟然只有……我?！w嬋只有我?！挥形摇?.意識到這件事，
我從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猛然清醒。拉開窗簾，側前方房子的三樓房間還亮著燈，由于窗簾遮擋，
透出朦朧的橙光。她還沒睡。長大后，我見過鄔嬋四次，每次她垂著懨懨的眉眼，
睡意緊緊纏住她的眼角眉梢，說話氣息輕緩，也含著困倦。我按亮手機屏幕。
01:43進入微信，我問她：“在看小說嗎？”鄔嬋回信息很迅速：“我在寫作業(yè)。
”我記得她的性子懶懶，不像會大半夜寫作業(yè)，“什么作業(yè)？
”她不答反問：“杜陵你為什么沒睡？”“睡不著。”我隨口答，且主動請纓，
“幫你看看作業(yè)？”她說：“我有安眠藥，你吃嗎？”我打字的手忽然僵硬，
“你安眠藥夠用嗎？”“我有好多，可以分你一點?！闭娴模乙稽c困意也沒有了。
腦子一片混亂，找了件厚外套，穿上鞋，我輕手輕腳出了門。夜里沒有路燈，我逆著冷風，
打開手機手電筒來到鄔嬋家附近。我給她發(fā)信息：“鄔嬋，我在你家附近迷路了。”“現(xiàn)在？
”“對，我忘戴圍巾了，這風真冷?！彼龥]再回，她要來了。
我隔著朦朧夜色去看那些寂靜的房子，黑漆漆的窗戶，緊閉的門。五六米外有扇門開了，
白色的光被房門切割成瘦長的矩形，一個披發(fā)的人影站在光里。我跑了過去，說話冒著白氣，
“你的藥呢？我看看?！薄澳阏嬉俊彼屛疫M來，把門關上，訝異道，“失眠很厲害嗎？
”她憂慮，“我的藥可能幫不了你?！备w嬋順著蜿蜒的樓梯直達三樓，
我在房間門口踟躕不入。她的房間布置很溫馨，淡綠色碎花床品，放置了一張小桌子，
床頭有只一米八的白熊。床尾橫放一張鋪了棕色毯子的竹床，散放了許多書本和卷子。
竹床對面隔著小道，墻上是一臺電視，正播著一部經典小羊動畫片?！澳阍趺床贿M來？
”鄔嬋手里拿了幾瓶東西，對我不解道，“還要嗎？”我不再猶豫，快步進來，
繃住的心在見到瓶身寫著“褪黑素”時驟然松弛。鄔嬋發(fā)覺我沒有要拿的意圖，
奇怪地問：“你不想要了嗎？”我不說要還是不要，低頭與她眼神相觸，認真問：“鄔嬋，
你說這是什么？”“……安眠藥？”她看著我，不確定道。我簡直要氣笑，“笨蛋，
藥和保健品都不分嗎？”鄔嬋果然不太聰明。說完我就后悔了。因為鄔嬋瞪了我一眼，
默不作聲把幾瓶褪黑素重新放進床邊梳妝臺的匣子里。然后沒理我，
自顧自脫下外套上床擺弄她的作業(yè)。房間里一時間只有動畫片的聲音。
眼看鄔嬋在地理試卷的第二道選擇題停留多時，我猶豫了會兒，“是我說話方式不對。
”鄔嬋依舊沒理會我。她頭越來越低，然后趴在小桌子上。隱隱有啜泣聲。
“我以為你囤那么多安眠藥要干某些危險的事?！编ㄆ曇煌?，鄔嬋抬起一雙淚眼。
我繼續(xù)說：“是我不切實際。”鄔嬋撩起耳邊頭發(fā)，眨了眨眼睛，“我沒想死，我怕疼，
死總是難受的?！迸率鞘芰讼惹鞍裁咚幍拇碳ぃ?/p>
我自動從她的話解讀出另一番意思——要是去死不難受，她會考慮考慮。我也是毛病，
妄想別人要自殺。大概和那天見到鄔嬋在樓頂快要被風吹走有關。鄔嬋擦了眼淚，
又去寫作業(yè)，如同忘了還有我的存在。一個將近成年的男生站在她的房間里，
她居然毫無警惕?！澳愫芊判奈覇幔看蟀胍棺屛疫M來?！蔽覇査?/p>
她理所當然：“不是你要來嗎？”“你可以拒絕。”“你想在下面吹冷風嗎？
”她瞇眼打了個哈欠，“杜陵，你幫我寫作業(yè)嘛。最遲明天八點要打卡了。
”“我不會寫地理。”“有其他的作業(yè)，你想寫什么？數(shù)學？語文？英語？
可以幫我寫語文作文嗎？我不會。”我做夢也沒有想到，
有朝一日會在一個女孩的房間幫她寫語文作文。親妹妹的作文答題卡上都沒有過我的字跡。
“我送你下樓吧。”在我把作文交給她后，她突然說。我有一種被過河拆橋的錯覺，
剛想把想法說出來就意識到，沒什么大不的。難道我想在她家待一夜嗎？不如回家睡覺。
黑暗中，那扇門合攏，燈光變成門縫里的白線。我又在冷風里回去。心情古怪，
竟然有點愜意。瘋了。6.“鄔嬋作息晝夜顛倒，飲食沒有規(guī)律，像沒有人管束的小孩。
“根據(jù)前面得到的消息，鄔嬋在小升初的時期遭遇多重親密關系破裂，
多年來絕大部分時間獨自生活。以沉迷言情小說的狀態(tài)而言，
極有可能是現(xiàn)實中親密社交關系的短缺、沒有穩(wěn)定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所導致內心空虛，
沒有安全感。房間里大型毛絨玩偶也許可以支持這個論斷。此外，
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少女天天觀看同一部動畫片明顯存在依賴心理——她在退行?！坝腥さ氖?，
她的房間整潔，床品顏色干凈清新，還買了那么多能調節(jié)作息的褪黑素，
足以證明她在嘗試積極生活?！安还茉鯓樱N種跡象表明。“鄔嬋缺愛。
”我冷靜地在筆記本寫下這段話。7.【鄔嬋】放高三寒假了，我回到了家。
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好輕松啊?？晌矣行r候好想哭，不知道原因。像是站在迷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