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頂上站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
夜風吹過,昆侖之巔的寒意仿佛能滲透骨髓。我明明是化神期的修士,早已寒暑不侵,此刻卻感覺自己像個被拋棄在冰天雪地里的凡人,從里到外,凍得僵硬。
太上忘情道的心法在體內(nèi)一遍遍流轉(zhuǎn),像一條冰冷的河流,沖刷著我那顆幾近破碎的心。它告訴我,要冷靜,要忘情,要斬斷一切不該有的情緒。憤怒、背叛、痛苦……這些都是修行路上的魔障,都該被一劍斬去。
可我做不到。
那顆為他跳動了十年的心,早已不是一塊可以隨意雕琢的頑石。它上面刻滿了“蘇塵”的名字,每一筆,每一劃,都曾是我以為的救贖。如今,這些刻痕變成了最深的傷口,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看著暖閣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已經(jīng)重新變回了那個溫柔病弱的蘇塵,正安靜地坐在燈下,仿佛在等我回來。
等我回去……自投羅網(wǎng)。
我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翻騰的情緒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臉上,重新復上了一層萬年不化的寒霜。
既然你喜歡演,那我就陪你演下去。
我倒要看看,你這出戲,究竟想唱到何種地步。
我悄無聲息地從屋頂落下,走到暖閣門前,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氣息,讓它聽起來疲憊而沉重。然后,我推開了那扇門。
“吱呀——”
聽到開門聲,燈下的“蘇塵”立刻抬起頭,臉上瞬間布滿了恰到好處的驚喜與擔憂。他快步向我走來,步履甚至還有些踉蹌,仿佛急切得忘了自己“體弱”。
“清玄!你回來了!”他跑到我面前,想要抓住我的手,卻又像往常一樣,在我身前三步停下,眼中滿是關切,“祭天臺那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的臉色……好難看。”
我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真摯得毫無破綻的擔憂,心中一片冰涼。
好一出精湛的演技。若非我親耳聽見,親眼所見,恐怕此刻早已被他這副模樣感動得一塌糊涂,將他緊緊擁入懷中,告訴他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沒事?!蔽议_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我將這歸結于施法的消耗,“溯魂鏡耗費心神,休息一下便好?!?/p>
我繞過他,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沒有像往常一樣回應他的親近。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疏離,眼神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失落與不安。他跟了過來,為我倒上一杯熱茶,小心翼翼地推到我面前。
“先喝口茶暖暖身子。”他輕聲說道,語氣里帶著試探,“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端起茶杯,滾燙的茶水入喉,卻暖不了我半分心腸。我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蘇塵,你信我嗎?”
他被我問得一愣,隨即毫不猶豫地點頭,眼神清澈而堅定:“當然!清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信你?!?/p>
“好?!蔽曳畔虏璞?,杯子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也像是在我心里敲響了戰(zhàn)鼓。
“溯魂鏡查出的線索,指向了我們這里?!蔽移届o地陳述著這個事實,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的臉上,先是茫然,然后是震驚,最后是難以置信的惶恐。他的身體甚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要白。
“怎……怎么會?”他嘴唇哆嗦著,眼中迅速蓄滿了水汽,像是受了驚的小鹿,“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啊。清玄,你的意思是……他們懷疑你?”
他演得太好了,好到連那份被冤枉的委屈和對我的擔憂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不錯?!蔽依淅涞赝鲁鰞蓚€字。
“不!這不可能!”他激動地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衣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你是清玄仙尊,你怎么可能會是叛徒!他們……他們一定是弄錯了!”
他的手很用力,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要將他所有的信念都通過這抓握傳遞給我。
我垂下眼,看著他抓住我衣袖的手。這雙手,曾為我洗手作羹湯,曾在我閉關時為我捧來熱茶,也曾在暗中,畫下那致命的魔道符文。
我心中最后一點溫情,被這精湛的演技徹底碾碎。
“為了自證清白,”我緩緩地抬起手,復上他抓著我衣袖的手,他的手很涼,也很瘦,“我已經(jīng)自封了修為,從今日起,禁足于忘塵居,直到查明真相為止?!?/p>
我的話音剛落,他的身體猛地一僵,眼中那份擔憂瞬間變成了驚駭與心痛。
“自封修為?!”他失聲喊道,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怎么能這么做!清玄,你瘋了嗎?!沒有了修為,你……”
他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那份“你該怎么辦”的焦急,已經(jīng)溢于言表。
我看著他,心中冷笑。
怎么?是怕我沒了修為,就失去了利用價值,還是怕我沒了修為,就保護不了你這個藏在我身邊的“魔尊”了?
“這是唯一的辦法?!蔽夜首髌v地說道,“蘇塵,這段時間,恐怕要委屈你了,要和我一起被困在這里?!?/p>
“我不委屈!”他立刻搖頭,眼淚終于還是落了下來,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樣。只是……清玄,我心疼你?!?/p>
他哭得梨花帶雨,那份情真意切,足以讓任何鐵石心腸的人為之動容。
若在昨夜之前,我恐怕早已將他擁入懷中,柔聲安慰。
但現(xiàn)在,我只覺得無比諷刺。
我輕輕推開他的手,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
“我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我下了逐客令。
身后傳來一陣長久的沉默,然后是壓抑的抽泣聲和輕微的腳步聲。他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默默地退出了房間。
門被輕輕地帶上,隔絕了他的身影。
我站在窗前,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憤怒,一種被欺騙、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滔天怒火。
我凌清玄修行三百年,自問從未負過天下人,卻被自己最信任、最愛護的人,玩弄到了這步田地。
好,真是好得很。
既然你這么會演,我就看看,你接下來還想做什么。
我自封修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昆侖,乃至整個正道聯(lián)盟。
一時間,人心惶惶。
有人惋惜,有人質(zhì)疑,更多的人則是幸災樂禍。我能感覺到,忘塵居外,多了許多監(jiān)視的神識,來自昆侖內(nèi)部,也來自其他宗門。我成了被囚禁在籠中的猛虎,所有人都想看看我這正道魁首倒臺后的狼狽模樣。
而“蘇塵”,則將一個“不離不棄、情深意重”的道侶角色,扮演到了極致。
他每日依舊為我準備三餐,雖然我早已辟谷,但他總會固執(zhí)地端到我面前,用那雙通紅的眼睛看著我,直到我象征性地吃上幾口。
他會為我打理洞府,將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仿佛這里不是囚籠,而是我們溫馨的家。
他甚至會讀一些凡人間的詩詞歌賦給我解悶,聲音溫柔,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
他做得越多,我心中的恨意就越深。
我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常常會想,這十年,他究竟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待在我身邊的?是每一次溫柔的注視背后,都藏著冰冷的算計?還是每一次關切的話語,都只是為了套取更多的情報?
他對我,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真心?
這個問題,像一根毒刺,扎在我的心頭,日夜折磨著我。
終于,在被禁足的第五天,他給了我答案。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為我端來一碗蓮子羹。
“清玄,喝點吧,這是我新學的,能安神?!彼麑⑼脒f給我,眼神中帶著一絲期待。
我接過碗,一股淡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異香飄入鼻尖。
我的心,猛地一沉。
這香氣……是“蝕骨魔蘭”!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要對我下手了!
我端著碗,心中殺意翻騰。我?guī)缀跻刂撇蛔?,將這碗毒羹狠狠地潑在他那張?zhí)搨蔚哪樕希缓笠粍⒘怂?/p>
但我忍住了。
我不能殺他,至少現(xiàn)在不能。殺了他,我叛徒的罪名就永遠洗不清了。而且,我更想知道,他毒殺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這是五天來我第一次對他笑。
“辛苦你了?!?/p>
然后,我當著他的面,將那碗蓮子羹,一飲而盡。
在他緊張而又期待的注視下。
“味道很好。”我將空碗遞還給他,平靜地說道。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有得逞的喜悅,也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他很快掩飾過去,對我笑了笑:“你喜歡就好?!?/p>
說完,他便拿著碗退了出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緩緩閉上了眼睛。
蝕骨魔蘭,魔道奇毒,無色無味,一旦進入體內(nèi),便會如跗骨之蛆,慢慢侵蝕修士的經(jīng)脈與元神。中毒者初期只會感到靈力運轉(zhuǎn)晦澀,漸漸地,修為會不斷倒退,最終經(jīng)脈寸斷,化為一灘血水。
他以為我自封了修為,便與凡人無異,察覺不到這等奇毒。
他卻不知道,我修的太上忘情道,早已將我的肉身淬煉得如琉璃寶體,百毒不侵。這蝕骨魔蘭雖然霸道,但對我來說,只需耗費一些時間,便能將其逼出體外。
我倒要看看,他費盡心機毒殺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是想讓我這個“叛徒”死得順理成章,徹底坐實我的罪名?還是……另有圖謀?
夜深人靜,我盤膝而坐,開始暗中運功,逼出體內(nèi)的毒素。
就在這時,我留在暖閣外的一縷神識,察覺到了異動。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潛入了忘塵居,徑直來到了蘇塵的房門前。
是那個向他匯報的魔修!
我立刻收斂所有氣息,將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一縷神識上。
“主上?!焙谟暗穆曇魤旱煤艿汀?/p>
“如何?”蘇塵的聲音傳來,依舊是那種慵懶而霸道的語調(diào)。
“他喝了。”
“嗯?!碧K塵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藥效何時發(fā)作?”
“最多三日。三日之后,他便是金仙下凡,也難逃一死。”
“很好。”蘇塵頓了頓,又問道,“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帶來了嗎?”
“帶來了?!焙谟斑f上一個儲物袋,“按照您的吩咐,里面是足以炸毀半個昆侖主峰的‘九天雷火珠’。只要凌清玄一死,他‘勾結魔道,意圖毀滅昆侖’的罪名便再也洗刷不掉。屆時,正道聯(lián)盟必定大亂,我們便可趁虛而入,一舉蕩平昆侖!”
原來如此。
原來這才是他的最終目的。
殺了我,再用我的死,來引爆整個昆侖,引爆整個正道聯(lián)盟。
好一招毒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