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那年,我撿了個不會說話的啞巴,我倆就擠在鄉(xiāng)下那座破舊的別院里,
過著一天又一天的窮日子。他在紙上寫,等他病好了、能開口說話了,
一定要跟我說好多好多遍“我愛你”。于是為了給他治病,我拼了命地掙錢??珊髞恚?/p>
他消失了。再見面時,他已經能開口說話,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滾。
”1這已經是阿舟不見的第二年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一個人守著我倆以前的家,
盼著他哪天能回來。我身上總帶著他的小像,就那么一張,揣在胸口最里面的口袋里,
生怕忘了他的樣子。今天的賞花宴辦得特別隆重,
聽說是安平侯府給他們家那位寶貝郡主過生辰。而我,是跟著我爹來的,
想給我的小綢緞莊拉筆大生意。像我們這種小宦之家,很少有機會能巴結上這種大人物。
宴會中心突然熱鬧起來,大伙兒都圍著說些好聽的場面話。人群中間是個特別漂亮的姑娘,
穿得那叫一個光鮮亮麗。我猜她就是今天的主角兒。我可沒機會跟她說上話,畢竟人家是云,
我是泥??蓻]想到,她偏偏就盯上了我,直直地朝我走過來。她把我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然后二話不說,就把手里的酒潑了我一身。“你什么身份,也配戴‘聞心語’?
”我這才注意到,她脖子上那塊玉佩,居然跟我的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她說的“聞心語”是啥,可我戴的這塊,是當初阿舟一直貼身戴著,后來送給我的。
“這玉佩全天下就這一塊,你戴個假的跑到我的生辰宴上來,你還要不要臉?
”周圍的人看著我指指點點,我知道我該說點什么,可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我爹笑著替我打圓場,“小姑娘沒見識,可能就是看著好看就買了,不懂那么多。
”他怕得罪了大人物,一邊說,一邊拼命朝我使眼色。我很識趣地把玉佩取了下來。
“泊舟哥哥你看她,仿我的‘聞心語’就算了,還故意戴到我面前來惡心我,
好好的心情都被她搞壞了,我要你罰她!”那姑娘朝走過來的男人撒嬌,我心里一沉,
知道今天這事兒小不了了。只是我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張熟到不能再熟的臉。
陸泊舟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朝旁邊的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接著,
兩個五大三粗的侍衛(wèi)就過來“請”我出去了?!鞍舶矂e氣,以后我給你找塊更好的,
再給你雕一條獨一無二的?!蔽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Γ矍斑@人,
那么像那個愛我的啞巴,可他看我的眼神,卻陌生得像刀子。
我試著開口:“你……不認識我了嗎?”“賤人,你發(fā)什么瘋!
泊舟哥哥怎么可能認識你這種人!”那個郡主又想沖上來動手,被陸泊舟拉住了。
陸泊舟沒回答我,只是冷冷地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和那些想巴結他的女人沒什么兩樣。
我被侍衛(wèi)粗魯?shù)刳s了出去,心徹底涼透了。一樣的名字,一樣的長相,可能不是同一個人嗎?
陸泊舟,為什么?2有人遞給我一件外衫和一包干凈的帕子。“擦擦吧。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沒哭出聲,就是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沐安郡主從小被慣壞了,
看誰不順眼就找誰麻煩,你運氣不好,今天被她挑中了?!币粋€男人在我旁邊坐下,
想安慰我。“你是誰?”我從沒見過他?!拔医嘘愃緵常倾灏驳母绺?。不過你別誤會,
我不是她那種人。她有家里寵著,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是個沒人要的庶子?!薄爸x謝,
留個地址吧,衣裳洗干凈了我還給你?!薄皼]事,不還也行。”話是這么說,
他還是給了我一個刻著他商行地址的竹牌?;馗臅r候已經很晚了,
一進門就看見我爹那張臭臉。“你惹了安平侯府的郡主,還想不想讓家里好了?
明天就給我上門賠罪去!”“你知不知道靖王世子動動手指頭,就能讓咱們家掉腦袋?
你真是個禍害!”“本來靖王府那邊都松口要在官場上提攜我了,全讓你給攪黃了!
你必須把這事兒給我擺平了!”我明白,就算是我被莫名其妙地潑了一身酒,
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只能忍著。我跟我爹說,知道了,明天就去。第二天,
我爹果然沒帶我去找沐安郡主,而是直接把我?guī)У搅司竿醺?/p>
“郡主那丫頭剛跟靖王世子定了親,這兩家聯(lián)手,在京城里誰惹得起啊。
”我爹在馬車里不停地念叨,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到了靖王府,我們被門房攔在了外面,
說沒帖子不準進。“等,那就等,反正今天你必須給我進去賠罪,不然咱們家就完了。
”我倆就站在王府大門口,從早上起我就沒吃任何東西,站得我眼冒金星,
腿肚子直哆嗦的時候,陸泊舟總算出來了。“世子殿下!”我爹比我先沖了上去。
“世子殿下,我們是來賠罪的,昨天真是不好意思,惹郡主不高興了,
我們特地來給您賠個不是。”陸泊舟根本沒看我們。“陸總管。”我只好叫住他身邊的人,
“昨天的事我不是故意的,那塊玉佩也不是什么仿的,是我一個故人送的。如果惹到了郡主,
我道歉?!标懖粗圻@才拿正眼瞧我們,眼神里全是看不起。“要道歉,就來我書房,
正經地道個歉。你一個人來。”說完他就從府里專門的通道進去了。
“世子的書房在攬月樓頂上,那樓高得很,只能自己爬樓梯上去?!遍T房好心提醒我,
我當然知道陸泊舟是故意整我,可我沒別的路走,只能硬著頭皮往上爬。爬到頂樓的時候,
我已經累得快散架了,感覺隨時都能暈過去。我強撐著敲開門,開門的居然是沐安郡主。
“她怎么來了啊,泊舟哥哥,我不想見她。討厭鬼,學人精?!薄皝斫o你道歉的。
”陸泊舟回答她?!皩Σ黄鹂ぶ鳎蛱炷鞘挛艺娌皇枪室獾?,我誠心誠意地給您道歉,
希望您能原諒。”“不原諒。本郡主就是要跟你計較!”那姑娘一個勁兒地搖頭,
跑到陸泊舟身邊膩著?!澳菈K玉佩我求了泊舟哥哥好久他才送我的,憑什么你跟我戴一樣的。
”她特別驕傲地說,“想讓我原諒你,就把你那塊玉佩拿出來,當著我的面砸了。
”聽到這話,我看向陸泊舟,他一點表情都沒有?!熬桶茨阆氲霓k吧。
”他拍了拍那姑娘的肩膀哄她。3那姑娘高興地湊到陸泊舟跟前,摟著他脖子撒嬌,
陸泊舟也熱情地回應她?!澳菈K玉佩我沒帶在身上,郡主您可以換個別的條件,但很抱歉,
那塊玉佩不行。”“沒意思。”沐安郡主撇了撇嘴。“那你替我跑個腿吧,
我在城南有棟別業(yè),里頭放著我今晚宴席要穿的衣裳,你幫我取過來。記住,
不準坐任何車馬,給我走著去。”城南離這兒可不近,坐馬車都得快一個小時,
沐安郡主擺明了是在折磨我。我看了看陸泊舟,卻聽見他說?!坝植皇鞘裁唇鹬τ袢~,
給你找點樂子也好?!边@一刻我只能認命。大中午的,太陽毒得能把人烤化了,又熱又累,
我的腳早就沒了知覺。我猜腳底下肯定全是水泡,但路還有那么遠,我恐怕走不到了。
就在我快暈倒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朝我走來,是陳司洺。我沒想到會碰見他,
整個人身子一軟就倒在了他懷里。我視線最后的一幕,是陸泊舟騎著馬朝我跑過來,
原來他一直開車跟在我身后。只是他不愿意開口停下這場懲罰,直到我暈倒。
那一刻我徹底死心了,這不是陸泊舟,不是我的陸泊舟。我生來就不招我爹待見。
我娘死得早,沒過一年,我爹就娶了后娘。我這個嫡女,就成了家里的多余人。
后娘生了弟弟后,我更是成了她的眼中釘。剛滿十五歲,她就說我身子弱,得去鄉(xiāng)下養(yǎng)著,
就把我打發(fā)到了南城外一個破破爛爛的別院里。說是養(yǎng)病,其實就是把我趕走。
我就是在那兒,撿到了陸泊舟。那天南城下著大雨,我提著一籃子自己種的菜,
準備回家給自己做頓好的,就在院門口看見了他。他那時也就十六七歲,個子挺高,
但臉還嫩得很。他就窩在院子外頭的柴火堆旁邊,我打著傘和他隔著雨簾對看。
他有張很好看的臉,好看得讓我心軟,我就把他帶回了家。他渾身濕透了,問什么也不說話。
我讓他洗了澡,給了他我爹剩下最大的一件舊衣裳。等一起吃完飯,我腦子才清醒過來,
覺得自己太沖動了。我問他是不是被家里人趕出來了,他搖頭。自己跑出來的?我小聲嘀咕,
他聽見了,嗚嗚呀呀地好像想說什么?!澳闶菃“停俊彼c點頭。我拿了紙筆給他,讓他寫。
“不是自己跑出來的?!彼莺莸貙憽N颐摽诙瞿悄阋彩枪聝??他好像想了想,
然后點點頭。好像有股同病相憐的感覺,誰還不是個孤兒了。本來我想報官,把他交給官府。
可一聽我要報官,他就哭了。眼淚嘩嘩地流,還死死拽著我不松手,我沒辦法,只好先算了。
等他安靜下來,我問他叫什么,為什么不想報官。他說他叫阿舟,爹娘都死了,
大伯占了他家的家產把他趕了出來。至于為什么不肯報官,阿舟卻不肯說?,F(xiàn)在想想,
從我見到他那天起,“阿舟”這個名字,竟然是他對我說的唯一一句真話。
4我承認我有了私心。一個沒了爹娘的孩子,他太像當初突然沒了娘的我了。我可憐他,
或者說,我可憐的是以前的自己。不就是多雙筷子的事兒嘛,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把他留了下來。阿舟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我去地里干活,他就在家把能干的家務都干一遍。
吃飯從來不挑食,我做什么他吃什么,甚至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還學會了做飯。
不過他從不出門,老是坐在院子的門檻上,能看到我回家的那條路。隔著老遠,
他就那么看著我回家,在我拐進院門的那一刻,就跑到門口,蹲在那兒直到我推門進去。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養(yǎng)了條狗,特別聽話的那種。可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問阿舟愿不愿意去村里的學堂念書。他看著我,在紙上寫,他更愿意去干活,去掙錢。
這事兒他早就跟我提過了。“陸泊舟,我有錢供你上學?!蔽艺f。這話我也早就對他說過。
我還沒慘到要一個小孩子出去掙錢養(yǎng)家的地步。那天之后,阿舟開始出門了。
他到處找短工做,把每天掙的銅板都給我,我也不客氣,照單全收。既然我管不了他,
那就隨他去了。日子過得倒是平平淡淡,只不過我下工后多了個活兒,就是給阿舟買糖葫蘆。
他特別喜歡吃糖葫蘆,一次能吃五六串,還是拿他自己偷偷攢的錢買的。被我發(fā)現(xiàn)后,
我下了死命令,一天只能吃一串。有一次他吃糖葫蘆,我一直往他嘴里看。
他把糖葫蘆遞過來,在紙上寫:你也想吃?怎么這么摳,想吃還只買一串。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寫字這么快,好像下一秒我就要搶走他的糖葫蘆。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告訴他我是在看他有沒有長蛀牙。十幾歲的男孩子大概都要長個子,腿疼得厲害。那天夜里,
阿舟抱著腿坐在廊下,我半夜起來上茅房的時候看見的。我一開始不好意思打擾他,
以為他在想家,后來才知道他是腿疼,疼得睡不著。阿舟第一次那么矯情,
怎么說也不肯吃郎中開的藥,我只能一壇壇地往家里買羊奶。他喝得飛快,說實話,
我有點心疼錢。在我收留了阿舟五個月后,南城下了第一場雪。南城已經好多年沒下過雪了,
真是稀奇,我對著阿舟說。我看到他臉上藏不住的高興,這是這么久以來,
他最明顯的一個表情。我有時候覺得,阿舟活得像個木頭人,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勁兒。
那天我?guī)鋈ゴ蜓┱?,他被村里的小孩追著打,因為不能說話,只能嗚嗚呀呀地朝我哭。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說他褲子濕了,屁股那塊濕透了,他嫌丟人。我聽了哭笑不得。
5阿舟找活干會出事這個可能,我不是沒想過,只是前幾次都挺順利的,我就放松了警惕,
卻沒想到還是出了事。那天我回到家,阿舟沒在門口等我,我立刻就覺得不對勁。
他在這兒沒朋友,做短工也從來不做到這么晚。我沖出家門找他,從鄰居小孩嘴里聽說,
有一幫鎮(zhèn)上的小混混帶走了他。我是在一條小巷子里找到阿舟的。那時候他正在跟人打架,
準確來說,是被人打。對方少說有十來個人,阿舟根本打不過。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
抄起一根棍子就沖了上去。我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常幫人干農活掙錢,這么些年手上全是老繭,
力氣也比一般姑娘大。我一棍子就朝著離阿舟最近那人的腦袋敲過去,他整個人被打蒙了,
抱著頭就倒在了地上。“都給我滾!”我沖他們喊,“要不就都死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