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嶼是在凌晨五點被潮聲驚醒的。
石屋的窗戶被海風(fēng)拍得哐哐響,他裹著被子坐起來,聽見遠(yuǎn)處燈塔傳來齒輪卡殼的悶響——阿潮又在修燈了。
這是撤離通知下達(dá)后的第三天。
三天前,阿潮攥著衛(wèi)星電話沖進(jìn)石屋時,林嶼正蹲在暗格前整理阿潮奶奶的手稿。紙頁上的墨跡被潮氣暈開,像團(tuán)化不開的霧。他抬頭時,看見阿潮的發(fā)梢滴著雨水,腕間的銀鐲在晨光里閃得刺眼:“明天中午十二點,救援船到?!?/p>
“海平線上升太快了?!卑⒊钡穆曇舭l(fā)顫,“政府說,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刻,林嶼望著窗外逐漸泛白的天色,突然意識到時間的重量——它像塊浸了海水的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林嶼!”
阿潮的聲音從燈塔方向飄過來,帶著股焦糊味。林嶼抓起外套沖出去,看見燈塔底層的機(jī)械室冒出青煙。阿潮正踮著腳夠頂部的齒輪,粗布裙被火星燎出個小窟窿。
“電路老化了?!彼^也不回,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昨天試了三次,每次通電都冒火花?!?/p>
林嶼湊近看,齒輪咬合處纏著幾縷燒焦的棉線——那是阿潮用舊衣服臨時做的絕緣層。“我來?!彼f著,卷起袖子,“我在實驗室修過老儀器。”
阿潮愣了愣,后退半步。林嶼接過扳手時,觸到她指尖的溫度——涼得像塊被海浪沖了整夜的礁石。
“小心。”她輕聲說,“這齒輪是19世紀(jì)的,銅銹里摻著貝殼粉,脆得很?!?/p>
林嶼沒說話,俯身檢查齒輪。他看見銹跡下隱約的星圖——和阿潮腕間銀鐲的紋路分毫不差。
“你奶奶……”他突然開口,“她是不是把星圖刻進(jìn)所有東西里了?”
阿潮的動作頓了頓。齒輪轉(zhuǎn)動的吱呀聲里,她輕聲說:“燈塔的磚縫、煤油燈的底座、我小時候的搖籃……她說,星圖是歸嶼島的命,得刻在骨頭里?!?/p>
林嶼的扳手停在半空。他想起自己整理的手稿,那些被海水暈開的字跡里,確實有零星的星位標(biāo)注——原來不是巧合,是阿潮奶奶故意留下的線索。
“找到了!”他突然喊出聲。
齒輪最內(nèi)側(cè)的凹槽里,卡著張泛黃的紙條。阿潮接過紙條,展開時,林嶼看見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阿潮,燈滅了就唱《歸墟》,星圖在歌里。”
“《歸墟》?”林嶼問。
阿潮搖頭:“我沒聽過。”她把紙條貼在胸口,“奶奶說,這是最后一首海歌,要等我唱給歸嶼島的子孫聽?!?/p>
林嶼突然想起昨夜整理的錄音——阿潮哼的那段未完成的旋律,調(diào)子和《歸墟》的殘譜對得上。他掏出手機(jī),打開錄音軟件:“現(xiàn)在唱,我錄下來。”
阿潮猶豫了。她望著機(jī)械室漏雨的屋頂,雨水正順著齒輪滴在她腳邊,積成小水洼?!艾F(xiàn)在?”她輕聲問,“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绷謳Z說,“就算燈滅了,就算海歌沉了,至少我們把它留在了聲音里。”
阿潮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她的聲音響起時,林嶼的指尖在手機(jī)屏幕上微微發(fā)抖——
“星隱月沉,潮退人散;
歸墟有信,潮聲不寒;
星圖在喉,海歌不朽;
歸嶼島的孩子,
永不獨返……”
錄音結(jié)束的瞬間,機(jī)械室的燈突然亮了。
阿潮猛地抬頭,看見齒輪重新轉(zhuǎn)動,銅銹下的星圖泛著微光。林嶼的手機(jī)屏幕亮著,錄音文件的名字是《歸墟·未完成》。
“成功了?!卑⒊毙α耍蹨I砸在齒輪上,“奶奶說的‘永不獨返’,原來是這個意思。”
林嶼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卻帶著齒輪的余溫。“以后,我替你唱?!彼f。
阿潮沒說話。她望著窗外逐漸上漲的海水,海浪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那夜,兩人在石屋整理海歌資料。
阿潮翻出奶奶的舊相冊,里面夾著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奶奶穿著藍(lán)布衫,站在燈塔前,懷里抱著個穿海軍制服的男人——是阿潮的爺爺。
“他們結(jié)婚那天,燈塔的燈亮了整夜?!卑⒊陛p聲說,“爺爺說,燈是歸嶼島的眼睛,要替他看著奶奶?!?/p>
林嶼翻開相冊下一頁,看見張更舊的照片:小阿潮騎在爺爺脖子上,手里舉著個玻璃罩煤油燈,燈焰在風(fēng)里搖晃。
“這是你一歲生日?!卑⒊闭f,“爺爺說,等我長大,要把燈塔交給我。”
林嶼的手指停在照片邊緣——那里有行鉛筆寫的小字:“阿潮,燈在,歌就在;歌在,歸嶼島就在?!?/p>
“爺爺走后,奶奶把燈塔的鑰匙給了我?!卑⒊闭f,“她說,我不是守?zé)羧?,是守?zé)舻娜恕!?/p>
林嶼突然想起導(dǎo)師說過的話:“有些傳承,不是靠技藝,是靠執(zhí)念?!贝丝趟K于懂了——阿潮守護(hù)的從來不是燈塔,是那些刻在星圖里、藏在歌謠里、融在血液里的“歸嶼島的魂”。
撤離前夜,兩人在燈塔頂層吃最后一頓飯。
阿潮煮了姜茶,水汽模糊了玻璃窗。林嶼拿出從城里帶的臘腸,切成薄片鋪在烤紅薯上:“嘗嘗,我媽做的?!?/p>
阿潮咬了一口,眼睛亮得像星子:“好吃。”
林嶼笑了:“我媽說,食物是活的記憶。”
“我們的海歌也是。”阿潮望著遠(yuǎn)處的海平面,“就算以后沒人唱了,只要有人記得調(diào)子,記得星圖,歸嶼島就還在。”
林嶼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卻帶著姜茶的暖意。“會的。”他說,“我會寫本書,把海歌、星圖、你的故事都寫進(jìn)去。就算燈滅了,就算海歌沉了,也有人在書里聽見歸嶼島的心跳?!?/p>
阿潮望著他,突然笑了:“林嶼,你知道嗎?”
“嗯?”
“我以前覺得,守?zé)羧耸亲罟陋毜摹!彼闹讣饽﹃直成系陌毯邸鞘谴髮W(xué)時爬野山留下的,“可現(xiàn)在……”她抬頭看他,“我覺得,能和一個人一起守著燈,一起唱著歌,比什么都熱鬧。”
林嶼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望著阿潮腕間的銀鐲,突然想起昨夜整理的錄音——她在暗格前哼的那段旋律,調(diào)子和《歸墟》的殘譜完美契合。
“阿潮。”他輕聲叫她。
“嗯?”
“我有話想對你說。”
阿潮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望著海平面上漸亮的天色,海浪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我知道?!彼蝗徽f,“我也想對你說。”
林嶼的喉嚨發(fā)緊。他望著阿潮的眼睛,那里有星子的光,有海浪的聲,有歸嶼島千年的魂。
“我……”
“不用說了?!卑⒊贝驍嗨焓治孀∷淖?,“我知道你要說什么?!?/p>
她的指尖帶著姜茶的暖意,透過襯衫滲進(jìn)他皮膚。“你說‘我喜歡你’,對嗎?”
林嶼點頭,心跳如擂鼓。
阿潮笑了,眼淚砸在他手背上,咸澀的,像歸嶼島的海?!拔乙蚕矚g你?!彼f,“可我們沒時間了。”
林嶼抓住她的手,摸到她腕間的銀鐲——不知何時,鐲子上多了道新的裂痕,像道猙獰的傷疤。
“沒關(guān)系。”他說,“就算只有一天,一小時,一分鐘……我也想和你一起守著燈,一起唱著歌。”
阿潮望著他,突然撲進(jìn)他懷里。她的身體很瘦,卻帶著股倔強(qiáng)的力量。林嶼摟住她,聞到她發(fā)間的鹽粒味,聽到她心跳如擂鼓。
“林嶼。”她在他耳邊輕聲說,“如果燈滅了,你要替我唱《歸墟》?!?/p>
“好。”他點頭,“我會唱到你聽見?!?/p>
那夜,林嶼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和阿潮站在燈塔頂端,海浪淹沒了島嶼,可他們的聲音穿透了海水,飄向星空。阿潮唱著《歸墟》,他彈著古琴,星子落進(jìn)海里,像撒了一把碎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