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狩令廢除后的稻妻,空氣里那股繃緊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些,雖然重建的塵埃尚未完全落定,
但街市上的人聲終于有了點活泛氣兒。我的小店「三色團子屋」窩在花見坂的角落,
剛掛上嶄新的暖簾,爐子上熬著豆餡,甜膩的蒸汽試圖驅(qū)散幾分倒春寒。就在這當口,
門扉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慘叫,不是被推開,而是被人一腳踹開!木屑簌簌落下。
一道高挑、威嚴、紫光瀲滟的身影堵死了門口,陽光在她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
幾乎把我整個店面都吞沒了。雷電將軍,那張臉稻妻無人不識,
此刻卻毫無征兆地駕臨我這巴掌大的鋪子。
她周身彌漫的壓迫感讓熬豆餡的小火苗都嚇得矮了三寸。店里僅有的兩個顧客縮在角落,
大氣不敢出。將軍大人對周遭的死寂毫無所覺,或者說,完全不在意。她邁步進來,
甲胄與佩刀發(fā)出冷硬的輕響,目光掃過柜臺,落在那幾碟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三色團子上。
“售賣之物,”她開口,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呈上來?!蔽疑囝^打結(jié),
手倒還算聽使喚,哆哆嗦嗦盛了最大的一碟捧過去。她沒接,只是就著我的手,拿起竹簽,
一串,兩串,三串……速度快得驚人,姿態(tài)卻依舊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優(yōu)雅。腮幫子微微鼓起,
咀嚼,吞咽。然后,她放下空蕩蕩的竹簽,漂亮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難吃。
”兩個字,砸得我心臟一抽。“明日改進?!彼f完,轉(zhuǎn)身就走,
紫色的麻花辮在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留下一個被踹壞的門、一屋子死寂、和一個捧著空碟子傻掉的我。第二天,
我對著糯米粉發(fā)狠。改進?怎么改進?雷電將軍說我的團子難吃!這消息要是傳出去,
我這店可以直接改棺材鋪了。我?guī)缀醢旬吷^學(xué)都揉了進去,糖度、軟硬、火候,試了又試,
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了幾樣新花樣的甜點,一起擺在柜臺最顯眼的地方。下午,同樣的時間,
門又被踹開了。很好,昨天臨時修好的門框看來又得報銷。將軍大人駕輕就熟地走進來,
目光精準地落在那幾碟新點心上一—牛奶布丁、櫻餅、以及改良版的三色團子。
依舊是不發(fā)一言,橫掃一空。吃完,她嘴角沾著一點細微的白色奶油漬,
與她冷峻的面容形成荒謬的對比。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細品味?!吧锌?。
”她吐出兩個字,比昨天的“難吃”簡直是天籟。她頓了頓,補充道:“繼續(xù)。”然后,
再次利落轉(zhuǎn)身,留給我一個奶油漬和又一個需要修理的門。第三天,
第四天……她準時得像個卯足發(fā)條的人偶。每天踹門進來,
吃掉我精心準備(并不斷升級)的甜點,留下簡短到摳門的評價,有時是“尚可”,
有時是“太甜”,有時是“尚需努力”,然后離開。評價依舊苛刻,
但踹門的力道似乎輕了那么一絲絲?也許是我的錯覺。我開始習(xí)慣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常,
甚至在她該出現(xiàn)的時間點,會下意識朝門口張望。
修理門框的木匠都快成我店里的常駐員工了。第七天。我從清晨準備到日頭偏西,
做了最拿手的團子,試做了新穎的日落鯛魚燒形狀的甜點,還熬了絕佳的甜瓜糖漿。
每一樣都自信能讓她挑不出毛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門口空蕩蕩的。
夕陽把街道染成暖橙色,又慢慢褪成冷藍。她沒來。一種莫名的空落感攫住了我,
比得知眼狩令廢除時還要奇怪。爐子上的糖漿冷凝結(jié)塊,點心們躺在碟子里,
失去了最嚴厲的品鑒者,顯得孤零零的。她怎么了?是膩了?還是出了什么事?
腦子里胡亂猜測,手腳卻先一步行動——我把那些冷掉前風(fēng)味最佳的點心仔細打包好。
等反應(yīng)過來時,我已經(jīng)拎著食盒,站在了天守閣那宏偉又壓抑的大門前。
守門的奧詰眾看到我和我手里的食盒,居然沒有過多盤問,只是表情古怪地互看了一眼,
就沉默地放行了。仿佛早就料到我會來。引路的奧詰眾腳步輕得像貓,
偌大的天守閣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廊柱投下巨大的陰影,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非人的、永恒的肅穆。我被領(lǐng)到一扇華貴的門前。深吸一口氣,
我推開那扇比我家店門結(jié)實一百倍的門。預(yù)想的威嚴場景并未出現(xiàn)。沒有雷霆,沒有威壓,
沒有處理公務(wù)的冷峻身影。房間很寬敞,點著幾盞暖和的燈。正中央,
擺著一個……與整個天守閣格調(diào)格格不入的被爐!而那位執(zhí)掌稻妻永恒的神明,
雷電將軍——或者說,雷電影——正縮在里面。她脫去了甲胄,只穿著簡單的紫色浴衣,
蜷著腿,整個人陷在柔軟的墊子里。聽到開門聲,
她猛地從手里那本花花綠綠封面的書里抬起頭,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慌亂,
下意識想把書藏起來,那書名一閃而過——《轉(zhuǎn)生成為雷電將軍,天下無敵》。
她的目光撞上我手里的食盒,那雙總是盛滿威儀和雷霆的紫瞳,瞬間亮了一下,
緊接著浮起一種極其罕見的、可以稱之為“眼巴巴”的情緒?!敖裉臁彼_口,
聲音不像平日那般冷澈,帶著點被爐烘出來的軟糯,“沒有我的份嗎?”話一出口,
她似乎意識到失態(tài),立刻抿住了唇,試圖坐直身體,恢復(fù)一些威嚴。
但陷在被爐里的姿勢實在沒什么說服力。燈光下,她那白玉似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迅速漫上一層薄紅。靜默在空氣里蔓延,只有被爐的暖氣嗡嗡作響。她避開我的視線,
盯著食盒,用試圖挽回場面的、強裝平淡的語氣補充解釋,
只是那越來越紅的耳垂徹底出賣了她:“……此身需要定期補充糖分,
以維持…嗯…必要的威嚴?!蔽铱粗杭t的臉頰,
看著那本被偷偷塞到墊子底下的輕小說一角,
再想想之前那幾天踹門而入、冷著臉挑三揀四的“將軍大人”,
一種荒謬又極度柔軟的情緒在心口炸開。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幸好職業(yè)素養(yǎng)繃住了最后一絲臉皮。我默默走過去,跪坐在被爐邊,打開食盒。
點心的甜香散開,她小巧的鼻翼幾不可查地動了動。
我把那碟最漂亮的日落鯛魚燒推到她面前,又拿起旁邊的小糖罐,
用銀勺舀了滿滿一勺晶瑩的砂糖,準備撒上去——她嗜甜,我這幾天摸得門清。
就在砂糖即將落下那一刻,她突然伸出手,冰涼細膩的指尖輕輕按在了我的手腕上,
阻止了我的動作。我詫異地抬頭。她不再看點心,而是直視著我的眼睛,
那雙瑰麗的紫瞳里映著暖光,有什么極其專注、極其陌生的情緒在深處涌動,
讓她看起來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再是那個笨拙躲懶的宅女。
房間里安靜得能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她微微啟唇,聲音比剛才低了一些,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敲打在寂靜的空氣里?!暗鹊取!彼D了頓,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什么似的?!澳惚忍瘘c…”她的指尖還按在我的手腕上,微涼,
帶著一絲玉石般的潤,卻又隱隱透出非人的恒定溫度,像她所執(zhí)掌的永恒。
那點涼意卻燙得我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更甜?!边@兩個字,輕飄飄的,
落在這被爐暖烘烘的空氣里,卻重得砸塌了某種東西。我僵在原地,手里的糖勺還懸在半空,
幾粒晶瑩的砂糖簌簌落下,掉在碟子邊沿,像此刻我腦海里一片混亂的嗡鳴。她說什么?
比甜點…更甜?
個一腳能踹穿我店門、用“難吃”和“尚可”給我進行每日心靈拷問的雷電將軍說出來的話?
我的目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那雙紫色的眼瞳里,
剛才一閃而過的慌亂和強裝的鎮(zhèn)定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帶著點探究和茫然的專注。
她似乎也在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感到詫異,微微偏了下頭,
像是在分析自己剛剛輸入的指令產(chǎn)生了何種未知的誤差。那抹緋紅已經(jīng)從耳尖蔓延到了臉頰,
給她冰雪般的側(cè)顏染上活生生的、近乎脆弱的光澤。時間好像被糖漿黏住了。
只有被爐持續(xù)散發(fā)著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還有我們之間這古怪又緊繃的沉默。最終,
是她先動了。她緩緩收回了按在我腕上的手指,指尖劃過皮膚,留下一點微癢的軌跡。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回那碟鯛魚燒上,
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我過度熬夜產(chǎn)生的幻聽?!啊牵錾先?。
”她的聲音恢復(fù)了一些平日的調(diào)子,但仔細聽,底下藏著一絲極細微的、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如夢初醒,手腕有點發(fā)軟,趕緊把那一勺糖均勻地撒在金黃的鯛魚燒上。
砂糖顆粒遇到微溫的點心表面,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她拿起筷子,動作依舊優(yōu)雅,夾起一塊,
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像一只被順毛擼舒服了的貓?!班?。
”她發(fā)出一個表示滿意的單音節(jié),繼續(xù)小口小口地吃著,速度不快,但很專注,
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品味甜食這項“大業(yè)”中,暫時把剛才的插曲拋在了腦后。我跪坐在一旁,
偷偷松了口氣,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心臟還在不規(guī)律地蹦跶,
手腕上那點微涼的觸感揮之不去。她吃完一塊,又去夾第二塊,間隙里抬眼瞥了我一下,
似乎才想起我的存在和這不合時宜的送餐行為?!澳闳绾芜M來的?”她問,
腮幫子還微微鼓著?!伴T口的奧詰眾…沒攔我?!蔽依蠈嵒卮?,想起他們那見怪不怪的眼神。
“哦?!彼龖?yīng)了一聲,并不意外,反而像是確認了什么,“我吩咐過,若是送甜食的,
不必通報?!痹瓉砣绱?。所以我能一路暢通無阻地摸到將軍的…呃,閨房門口,
全托了這點心的福?!耙院蟆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目光掃過我被爐邊略顯局促的姿勢,“不必送進來。放在門口即可。
”我心里剛升起的那點微小的特權(quán)感啪嗒一下摔碎了。也是,這可是天守閣,
稻妻的神經(jīng)中樞,我一個平民甜品師怎么能隨便進出?!啊蛘?,”她忽然又開口,
聲音低了些,筷子無意識地戳著碟子里剩下的半塊點心,“你親手交給門口的奧詰眾,
說明是今日的份例?!边@算是什么?折中方案?確保甜點能安全送達她手中的流程?“是,
將軍大人。”我低下頭應(yīng)道。房間里又安靜下來,只剩下她細微的咀嚼聲。她吃得很干凈,
連碟子上沾的一點豆沙餡都用指尖刮下來嘗了。吃完后,她意猶未盡地看著空了的食盒,
目光里流露出明顯的惋惜。“明日的,”她抬起眼,非常認真地看著我,
像是在下達一項至關(guān)重要的國策,“團子表皮要再糯一些,
里面的豆餡……糖度可以再提升百分之五。另外,那種夾了奶油的水果餡料,
可以多嘗試幾種組合。”“是,將軍大人?!蔽以俅螒?yīng)道,
心里默默記下這精確到百分比的要求。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體察民情”了,
體察得可真夠細致的。她似乎沒什么別的要吩咐了,但又沒明確讓我離開。
她就那么縮在被爐里,拿起之前塞到墊子底下的那本輕小說,翻了一頁,眼神卻有點飄忽,
沒看進去。我跪坐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得像顆誤入神域的團子。過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