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宗的晨霧裹著霜氣滲進麻布衣領時,陳硯正弓著背掃藏經(jīng)閣后巷的落葉。
竹掃帚與青石板摩擦出細碎的沙沙聲,他掌心的老繭被竹枝硌得生疼——這是掃了七年地留下的印記,比他腰間雜役令牌上"戊字第三十七號"的刻痕還要深。
"陳傻子!
發(fā)什么呆?"斜刺里飛來塊爛桃核,"啪"地砸在他腳邊,濺起的汁水染臟了補丁摞補丁的褲管。
陳硯眼皮都沒抬,掃帚一勾將桃核掃進竹筐,余光瞥見兩個內(nèi)門弟子的月白衣角晃過轉角。
這是常事,雜役房的人都叫他"傻子",因為他被揍了不喊疼,被搶了炊餅只撿地上的碎渣,連上個月被推進糞坑,爬起來也只是默默洗了洗繼續(xù)掃地。
可誰能知道,他低頭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里,藏著怎樣的暗涌。
竹筐里的落葉越堆越高,陳硯彎腰去撿最后一片飄到墻角的楓葉時,指尖觸到塊硌人的東西。
借晨霧漫進來的微光一看,是塊拇指大的碎玉,邊角鋒利,沾著泥污。
他剛要扔進筐——突然,腰間掛著的青蚨珠燙得驚人!
那是塊墨綠玉墜,自他記事起就跟著父親。
七年前冬夜,父親被拖出雜役房時,塞給他這東西,說"藏好,別讓人知道"。
后來他在柴房梁上找到父親的斷指,指節(jié)處有道深痕,像是被人用利器撬過——想來是為了這珠子。
此刻玉墜燙得像塊炭,陳硯倒抽冷氣,手指卻死死攥住。
碎玉在掌心發(fā)出幽光,竟順著指縫往玉墜里鉆!
他瞪大眼睛看著那碎玉逐漸透明,最后"噗"地化作一縷白氣鉆進玉墜,緊接著,丹田處泛起溫熱,像是有細流在經(jīng)脈里淌——是靈氣!
陳硯猛地蹲下來,假裝系草鞋繩,實則用身體擋住手。
他顫抖著摸出懷里另塊碎陶片,那是今早倒糞桶時從糞坑里撈的,邊緣還沾著穢物。
剛碰到玉墜,陶片"唰"地消失,玉墜里滲出點淡金色粉末,落在手心里凝成米粒大的金砂。
"這是...轉化?"他喉嚨發(fā)緊,想起父親說過"青蚨"是古代神蟲,能引財帛歸位,難道這珠子真有化廢為寶的本事?
后巷傳來腳步聲,陳硯手忙腳亂把玉墜塞回衣襟,抬頭正看見雜役房的阿福老頭拎著銅壺過來。
阿福的獨眼在晨霧里瞇成條縫:"小硯,掃完了去膳堂領粥,今日有米。"他聲音沙啞,像是喉嚨里卡著碎磚,陳硯記得三年前阿福替他擋過內(nèi)門弟子的鞭子,鞭痕至今還在他后頸盤著。
"知道了福伯。"陳硯低頭應著,掃帚把竹筐里的落葉撥得更嚴實——底下壓著他方才偷偷撿的半塊焦木、三枚裂成瓣的廢丹,還有截銹跡斑斑的斷劍。
這些往日里他看都不看的垃圾,此刻在筐底泛著異樣的光。
傍晚回雜役房時,陳硯的竹筐沉得反常。
他剛跨進門檻,后頸就被人狠狠推了把,撞在土墻上。"陳傻子!"小虎掐著他的后頸往地上按,"今日我娘送的腌蘿卜呢?"這雜役房的霸王比他大兩歲,煉氣二層的修為,總愛拿他撒氣。
陳硯額頭抵著泥地,聞到混著汗臭的土腥氣。
他右手悄悄攥緊筐繩——筐里有他今早用半塊焦木轉化的靈木芯,若此刻動手,或許能讓小虎吃點苦頭。
但念頭剛起,就被壓了下去:父親的血還在柴房梁上滴著,李元德長老捏碎父親丹田時說的"雜役也配碰靈物"還在耳邊響。
"沒...沒拿到。"他故意咬字不清,口水順著下巴滴在地上,"膳堂...說今日沒腌菜。"
小虎踹了他腰眼一腳:"騙鬼呢?"可翻遍他的破衣服也沒找著,罵罵咧咧踹了筐一腳。
竹筐倒扣,焦木、廢丹、斷劍滾了滿地。
小虎嗤笑:"撿垃圾的就是撿垃圾的,連腌菜都偷不起,只配撿這些破爛。"
陳硯趴在地上,看著小虎的皂靴碾過那截斷劍。
他喉結動了動,等小虎罵夠了甩門出去,才慢慢爬起來,把"破爛"一枚枚撿回筐里。
月光從漏風的窗紙滲進來,照在他沾著泥的臉上,眼睛卻亮得驚人——這些"破爛",夠他今晚好好試試了。
夜更深時,雜役房的鼾聲像打雷。
陳硯縮在床角,用破被子蒙住頭,懷里的青蚨珠泛著幽光。
他摸出那半塊焦木,玉墜剛碰到木頭,焦黑的表面就開始剝落,露出里面翡翠般的芯子,同時有精純的靈氣順著掌心往身體里鉆,比他偷聽過的內(nèi)門弟子描述的"引氣入體"還要純粹。
廢丹的轉化更驚人:三枚裂成瓣的培元丹,在玉墜里轉了轉,竟凝成顆拇指大的丹丸,丹香混著霉味鉆進鼻子,陳硯差點嗆出聲——這分明是完整的培元丹,靈氣濃度比市面上賣的還要高兩成!
斷劍碎片轉化時最費時間,玉墜滾燙得幾乎握不住,等冷卻下來,掌心里躺著塊指甲蓋大的精鐵,泛著冷冽的光,湊近能聽見細微的劍鳴。
陳硯呼吸發(fā)顫,他能感覺到,自己停滯了三年的煉氣一層,此刻正在松動。
"咔嗒。"
門外傳來木板吱呀聲。
陳硯心臟差點跳出喉嚨,手忙腳亂把青蚨珠塞進破枕頭里,翻身面朝墻,假裝睡得正沉。
腳步聲很輕,像是光腳踩在泥地上,混著點藥草的苦香——是阿福老頭的味道,他總在夜里熬藥。
陳硯閉緊眼睛,聽見那人在他床前站了片刻,粗糲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后頸,像從前替他擋鞭子時那樣。
然后腳步聲漸遠,門又輕輕關上了。
他睜著眼躺了很久,直到聽見更夫敲過三更,才摸出枕頭下的青蚨珠。
玉墜還帶著體溫,在黑暗里泛著幽綠的光。
陳硯把臉埋進被子,悶笑了一聲——從今天起,玄霄宗最臟最累的雜役房,要養(yǎng)出條不一樣的蟲了。
陳硯是被尿憋醒的。
后半夜他把半塊焦木轉化完時,靈氣順著經(jīng)脈亂竄,竟在被窩里逼出了一身透汗。
此刻天剛蒙蒙亮,他蜷在硬邦邦的稻草堆里,聽見雜役房其他伙計的鼾聲漸弱,指甲掐進掌心——得趕在眾人起夜前把青蚨珠藏穩(wěn)妥。
破枕頭里的玉墜還帶著體溫,他摸黑塞進褲腰最里層的暗袋,那是用舊布片縫的,貼著大腿根,除非扒光了搜,否則絕難發(fā)現(xiàn)。
等他提著褲子從茅房出來,阿福老頭已經(jīng)蹲在院角生灶火了,銅藥罐里飄出苦艾味,在晨霧里散成細絲。
"小硯。"阿福用枯枝撥了撥柴火,聲音啞得像砂紙,"過來搭把手。"
陳硯應了一聲,蹲下去幫著添松枝。
老頭的手背上全是藥漬,青一塊紫一塊,像被泡爛的老樹皮。
他盯著那雙手看了片刻,突然開口:"阿福伯,前日我掃丹房后巷,見著些黑糊糊的藥渣子,您說那能......"他故意頓了頓,撓了撓后腦勺,"能肥田不?"
藥罐"咕嘟"冒了個泡。
阿福瞇起眼,渾濁的眼珠在晨光里轉了轉:"丹房藥渣?"他用木棍挑起塊炭,火星子濺在陳硯鞋尖,"你當那些是普通藥渣?
丹師煉廢的丹泥,沾了靈氣的,倒了都得用符紙封三層。
前年有個雜役偷著拿那東西種青菜,被內(nèi)門執(zhí)事拿雷符抽得半條命沒了。"
陳硯縮了縮脖子,手指無意識摳著泥地:"那...制符房的碎紙呢?
我昨兒見有人往茅廁倒,黃澄澄的,怪好看。"
阿福突然放下木棍,布滿老繭的手按在他后頸。
陳硯渾身一僵——這姿勢像極了昨日深夜那人摸他后頸的動作。
老頭的拇指碾了碾他后頸凸起的骨節(jié),輕聲道:"小硯啊,你從前可不會問這些。"
晨霧里飄來隔壁伙房的炊煙,混著藥味直往鼻子里鉆。
陳硯喉頭動了動,想起父親臨死前攥著他的手,說"青蚨珠要藏在最臟最破的地方";想起三年前被小虎按在泥里,阿福用身子替他擋了三記鞭子;想起昨夜玉墜里滲出的靈氣,像溫泉漫過骨頭縫。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頭時眼眶泛紅:"我...我想攢點東西。"聲音發(fā)顫,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前兒聽膳堂老張說,雜役做滿十年能換個守山門的活計,不用天天被人踹。
我...我想早點攢夠年數(shù)。"
阿福的手慢慢松開了。
老頭低頭撥弄柴火,藥罐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臉:"制符房的廢符紙,分生熟。
生紙沒畫過符,燒了能當引火靈媒;熟紙畫廢了的,符紋里有殘靈,得用狗血泡七日才能丟。
丹房的廢丹泥分三品,紅泥帶火靈,青泥帶木靈,黑泥最麻煩,沾了陰煞氣的......"他突然咳嗽起來,彎腰時后背的補丁晃了晃,"這些...你記那么多做甚?"
陳硯撿了根細枝,在泥地上畫著圈:"就...就想著多認點破爛,掃的時候能分分類,別把值錢的當垃圾扔了。"他畫的圈越來越小,最后戳出個小坑,"阿福伯,您說要是能把這些破爛......"他抬頭笑了笑,露出兩顆虎牙,"換成點有用的,是不是就能多攢點?"
阿福沒接話。
藥罐開了,他拎起布巾裹著倒藥汁,深褐色的液體濺在青石板上,滋滋冒白煙。
陳硯盯著那白煙,聽見老頭輕聲說:"丹房每月十五倒廢丹,在后墻的狗洞。
符殿的廢符紙,夜里會鎖在柴房的鐵皮箱里......"
陳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看著阿福把藥汁倒進粗陶碗,看著老頭彎腰時露出的褲腳補丁——和他昨日藏青蚨珠的暗袋,是同一種藍布。
夜幕降臨時,陳硯的竹筐里多了半筐東西:丹房后墻狗洞撿的黑泥塊,符殿柴房鐵皮箱底下掃的碎符紙,還有從雜役房角落摳的霉木片。
他蹲在柴房最里頭,用破草席遮住門,青蚨珠貼在泥塊上時,玉墜表面騰起黑霧,像被風吹散的烏云。
"嗤——"
泥塊里滲出一滴紅漿,落在掌心涼絲絲的。
陳硯屏住呼吸,看著那滴紅漿慢慢凝成米粒大的丹丸,丹香里帶著點焦糊味——這是火屬性的靈氣精華,比昨晚的焦木強十倍!
碎符紙轉化時更妙。
青蚨珠挨著黃紙的剎那,紙面上的殘符突然亮了一瞬,像螢火蟲撞在玉墜上,然后"唰"地散成金粉,順著指縫鉆進他的經(jīng)脈。
陳硯渾身發(fā)燙,練氣一層的瓶頸"咔"地裂了道縫,靈氣如潮水般往丹田涌,他咬著破布,眼淚都疼出來了——這比他偷偷在藏經(jīng)閣后巷聽內(nèi)門弟子講的"引氣入體",快了不止三倍!
霉木片轉化得最慢。
玉墜在木塊上轉了三圈,才滲出點綠瑩瑩的液體,陳硯剛要收起來,突然聽見院外傳來腳步聲。
"砰!"
柴房的門被踹開條縫,月光漏進來,照見陳硯懷里的草席。
他手忙腳亂把青蚨珠塞進筐底的爛菜葉里,抬頭時正撞上巡夜弟子的燈籠光。
"哪來的臭雜役?"燈籠里的火光晃得他睜不開眼,"大晚上貓在柴房做甚?"
陳硯縮成一團,故意把口水抹在衣襟上:"阿...阿福伯讓我...讓我撿爛菜葉喂豬。"他抓起把爛菜葉,菜汁順著指縫往下滴,"您看您看,可臭了。"
巡夜弟子皺著鼻子后退兩步:"趕緊滾,再讓老子看見你在這鬼鬼祟祟,抽你鞭子!"
陳硯連滾帶爬往外跑,竹筐里的青蚨珠撞在爛菜葉上,涼絲絲的觸感貼著大腿根。
他繞到雜役房后巷時,突然聽見藏經(jīng)閣方向傳來喊叫聲:"靈氣波動!
就在后巷附近!"
他腳步一頓。
月光照在墻上,投下他瘦長的影子。
遠處燈籠光連成串,像條火蛇往這邊爬,為首的弟子腰間掛著玄鐵劍,劍穗是金線繡的玄霄宗紋——那是內(nèi)門執(zhí)事李元德的標志。
陳硯的喉嚨突然發(fā)緊。
他摸了摸褲腰的暗袋,青蚨珠還在,體溫透過布片滲出來。
身后的喊叫聲越來越近,他低頭看了眼竹筐里的爛菜葉,突然笑了——爛菜葉里的青蚨珠,正泛著幽綠的光,像藏在泥里的夜明珠。
"那邊!那個撿垃圾的!"
有人喊了一聲。
陳硯抬起頭,看見李元德的玄鐵劍在月光下閃了閃,像道劈下來的冷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