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顧夜的婚姻，是一座冰雕。最初，我只是想找一塊最堅(jiān)固的基石，
來搭建一個能遮風(fēng)擋雨的家。可他的冰冷，卻把每一塊磚石都凍成了冰塊，最終，我的家，
成了一座精致的冰雕。我們的公寓永遠(yuǎn)一塵不染，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舊書的味道，
唯獨(dú)沒有活人的煙火氣。我曾以為，這就是我追求了一輩子的“安穩(wěn)”，
是我逃離童年那個壓抑的“完美”家庭后，為自己找到的、絕對不會失控的避風(fēng)港?？涩F(xiàn)在，
我每天都生活在這座冰雕里，感受著一種緩慢下沉的窒息。他用沉默和一副降噪耳機(jī)，
在我們之間筑起了一道透明卻堅(jiān)不可摧的墻。我不知道，這片死寂的冰層之下，
究竟是空無一物，還是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我只知道，今晚，我受夠了。
我準(zhǔn)備好了鑿子和錘，就算會把我們這個家砸個粉碎，我也要聽見一點(diǎn)真實(shí)的聲音。
1晚餐后的沉默，像混凝土一樣在我們之間緩緩凝固。洗碗機(jī)在廚房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那是這個家里唯一的背景音，一絲不茍地覆蓋了所有本該屬于“家”的聲音。
顧夜坐在客廳最遠(yuǎn)的那張單人沙發(fā)里，整個人幾乎要退進(jìn)墻角的陰影中。
一盞落地?zé)粼谒^頂投下一圈孤獨(dú)的光暈，他戴著那副黑色的降噪耳機(jī)，
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封面是純黑色的書。這就是我們的墻，由耳機(jī)和書本砌成，堅(jiān)不可摧。
我準(zhǔn)備了一個笑話，在腦子里排練了一整天。是關(guān)于公司新來的實(shí)習(xí)生，
如何手忙腳亂地把一整杯美式咖啡，全潑在了我們那個地中海發(fā)型的部門主管頭上。
我想讓他笑，哪怕只是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微笑，只要能在他冰冷的臉上敲開一道裂縫就行。
“今天公司……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蔽议_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有些突兀，
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結(jié)了冰的湖面。他沒有立刻回應(yīng)。過了好幾秒，
他才像剛從另一個世界抽離出來，摘下一只耳機(jī)，抬起眼看我。他的眼睛很深，
像沒有星辰的夜空?！班牛俊彼l(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的疑問詞，禮貌，但疏遠(yuǎn)。
那盆準(zhǔn)備好用來融化冰山的滾燙開水，瞬間就涼了。我準(zhǔn)備好的那個笑話，卡在喉嚨里，
變得滾燙而苦澀。我能感到喉嚨的肌肉在收緊，最后只能將它和著一口涼水，
硬生生咽了下去?！皼]什么，”我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就是些瑣事?！薄昂谩?/p>
”他點(diǎn)點(diǎn)頭，重新戴上耳機(jī)，視線落回書本上。對話結(jié)束。桌子底下，
我緊緊握住自己的左手，指甲深深陷進(jìn)肉里，直到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我松開拳頭，
手掌貼上餐桌光滑的桌面。那股冰冷瞬間穿透了我的皮膚，一直涼到心里。這座家，
原來早就死了，我只是在為一具尸體撣去灰塵。我放棄了所有溫和的嘗試。
我的身體微微前傾，嘴唇已經(jīng)張開，準(zhǔn)備孤注一擲地進(jìn)行一次徹底的攤牌，
哪怕會引發(fā)一場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的爭吵，哪怕會導(dǎo)致無可挽回的決裂，我也在所不惜。
就在我即將發(fā)出第一個音節(jié)時(shí)，他忽然合上了書，站了起來。這個突兀的動作，像一把剪刀，
干脆利落地剪斷了我所有積蓄的情緒和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他走向玄關(guān)，
拿起了掛在墻上的狗繩。我們養(yǎng)的金毛犬“暖陽”立刻興奮地跑過來，用頭蹭著他的腿。
“我出去一下?！彼麤]有回頭，聲音悶悶地傳來?！斑菄}”一聲，門鎖扣上。
我所有的決絕和勇氣，都被這聲輕響無情地打斷，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空洞的挫敗感。
我是該繼續(xù)維護(hù)這座我們稱之為“家”的、精致的墳?zāi)梗€是該親手將其引爆，
看看在這片廢墟之下，是否還埋藏著一絲值得拯救的生機(jī)？等他這次散步回來。我對自己說。
我將不再用笑話試探，而是用我全部的勇氣，向他索要一個真實(shí)的答案，
或者一個徹底的結(jié)局。這片死寂，絕不能活過今晚。2我站在12樓的窗邊，
像一個即將宣判的法官，俯瞰著樓下那個孤單的身影。我內(nèi)心的決絕像上膛的子彈，
只等他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我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嘴唇無聲地開合，
一遍遍排練著我為他準(zhǔn)備的審判詞?！澳愕降子袥]有愛過我？”“我們之間這一切，
對你來說究竟算什么？”每一個字都是我精心磨礪的匕首，我的目標(biāo)，
就是在他推開門的那一刻，用這些問題徹底刺穿他冰冷的偽裝，粉碎我們之間虛假的平靜。
然而，我等來的不是對峙，而是一場打敗我整個世界的風(fēng)暴。騷亂的第一個音符，
就是在這片麻木的寧靜中被突兀地奏響的。起初只是一兩聲犬吠，尖銳而急促。我沒有在意。
但緊接著，那犬吠聲像是會傳染的瘟疫，從公園的一角迅速蔓延開來。整條街的狗都瘋了。
我看到一只柯基掙脫了主人的牽引繩，
四條小短腿跑出了殘影；一只優(yōu)雅的貴賓犬發(fā)出野性的低吼，它們的目標(biāo)不是彼此，
而是同一個方向——顧夜所在的方向。它們不是在攻擊，那景象更詭異，
像是一群狂熱的信徒，爭先恐后地奔向它們的神明，
每一聲吠叫都充滿了焦急的、近乎痛苦的渴求。緊接著是人。
一對正在長椅上依偎的情侶毫無征兆地開始激烈爭吵，女人尖叫著推開男人，
雙眼卻死死地盯著顧夜的背影。一個戴著耳機(jī)慢跑的青年，
突然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停在原地，然后猛地摘下耳機(jī)，眼神直勾勾地望過去，
那是一種混雜著困惑、癡迷與占有欲的眼神。幾個剛從超市出來的家庭主婦，
為了誰能更靠近那條林蔭道而互相推搡起來，購物袋里的蘋果和土豆?jié)L落一地。整個街區(qū)，
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看不見的、名為“欲望”的炸彈。
平日里被理性、道德和社交禮儀壓制的一切原始本能，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引爆。理智蒸發(fā)，
情緒橫流，一場圍繞著我丈夫展開的、荒誕絕倫的“人狗大戰(zhàn)”就此上演。而風(fēng)暴的中心，
顧夜，他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冰冷的社恐患者。我看到他停下腳步，緊緊地將暖陽護(hù)在身后。
他臉上不再是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致的痛苦與恐慌。
路燈的光線照亮了他的側(cè)臉，汗水從他的額角滑落。然后，我看到了。就在他猛地回頭，
試圖用聲音驅(qū)散越聚越多的人和動物時(sh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底，
閃過了一抹非人的、燃燒般的金色微光。
空氣中似乎傳來一陣極細(xì)微的、類似金屬共鳴的嗡嗡聲。那不是燈光的反射。
那是一種源于他身體內(nèi)部的光芒，璀璨、妖異，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量。以他為中心，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發(fā)生了扭曲，一股無形的能量波紋擴(kuò)散開來，
讓周圍狂熱的人群更加躁動不安。那一瞬間，時(shí)間仿佛靜止了。
有關(guān)于他的標(biāo)簽——“冷漠”、“社恐”、“沉穩(wěn)”、“安全感”——像被巨力擊中的玻璃，
在一秒鐘內(nèi)轟然碎裂，化為齏粉。一個更恐怖、更離奇、卻也更合理的真相，
從那片廢墟之下，緩緩浮出水面。我的丈夫，他根本不是人。我感到一陣反胃，
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他是一個怪物。一個用盡了全部力氣，
去壓制自身那足以打敗世界的光芒的怪物。我一直以來所抱怨的冰冷，我所感受到的疏離，
那不是他對我的懲罰，更不是他天性涼薄。那是他為我、為這個脆弱的“正?！笔澜纾?/p>
穿上的最痛苦、最沉重的鎧甲。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他不是在筑墻，他是在建造一座堤壩，用他血肉之軀，抵擋著足以將我徹底吞噬的洪流。
樓下那片混亂的景象——尖叫的人群，狂熱的動物，失控的情緒——像一把鑰匙，
猛地打開了我記憶中最黑暗的房間。我眼前閃回的，是大學(xué)時(shí)那個破碎的古董瓷瓶，
是滿地狼藉的碎片。這整條街的騷亂，就是那片碎片的無限放大版，
是我畢生對“失控”的恐懼被徹底引爆。世界在我耳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我腿一軟，
整個人癱倒在地板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無意義的悲鳴。就在我蜷縮在地板上，
被恐懼和真相徹底淹沒時(shí)，門口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咔噠”聲。是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聲音。
他回來了。腎上腺素瞬間貫穿全身，但它帶來的不是冷靜，而是更深、更原始的恐懼。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先于思考做出了反應(yīng)。我沒有站起來，反而像一只受驚的動物，
拼命地向后蜷縮，手腳并用地把自己往客廳沙發(fā)的陰影里拖，試圖將自己藏進(jìn)那片黑暗中。
仿佛只要他看不見我，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就都不是真的。3門鎖“咔噠”一聲合上，
將外面的暴雨和混亂徹底隔絕。也將我與他，
一同囚禁在這座熟悉的、此刻卻無比致命的公寓里。我蜷縮在沙發(fā)的陰影中，
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連呼吸都幾乎停滯。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鼓，每一次他沉重的腳步聲，
都像踩在我的神經(jīng)上。他踉蹌著進(jìn)來，一手死死按著太陽穴，另一只手的手腕舉在眼前。
他的視線，從進(jìn)門那一刻起，就沒離開過手腕上那個黑色的東西。他根本沒看周圍，
像個在濃霧中辨認(rèn)方向的夢游者，徑直撞進(jìn)了臥室，然后關(guān)上了門。
緊繃的肌肉終于有了一絲松懈?？謶滞肆讼氯ィ粝卤涞纳车?。
一個更瘋狂的念頭燒了起來：我必須知道。我必須知道他到底是什么。
浴室里響起了花灑的聲音。這是我的機(jī)會。我赤著腳，像個小偷一樣，無聲地溜下地毯。
冰冷的地板讓我的腳底一陣刺痛，也讓我的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我沒有走向臥室，
而是閃身進(jìn)了他的書房——那座他用沉默和書本為自己搭建的、從不允許我踏足的堡壘。
書房里和他的人一樣，冰冷、整潔，只有書卷和墨水的氣味。
我的目光直接鎖定了書桌上那本他從不離手的、純黑色封皮的書。我顫抖著手，翻開了它。
那根本不是一本小說。書頁里是一行行冰冷的、打印出來的現(xiàn)代字。
我看不懂那些復(fù)雜的公式和術(shù)語，但有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進(jìn)了我的眼睛。
在一篇名為《關(guān)于宏觀量子態(tài)在生物場域中的非穩(wěn)定表現(xiàn)與抑制模型的探討》的論文里，
我只看懂了“抑制模型”四個字。瞬間，他平日里那種極度的、非人的自我壓抑，有了答案。
在另一篇《線粒體DNA異常高能突變與前古典時(shí)期‘神格’敘事的關(guān)聯(lián)性研究》里，
我看不懂“線粒體”，但我看懂了“‘神格’敘事”，
腦子里立刻閃回他眼中那非人的金色微光。就在這時(shí)，浴室的水聲戛然而止。
比平時(shí)早了至少十分鐘。我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我驚慌地合上書，將它塞回原位，
閃身躲到厚重的窗簾后面。他走了出來，沒有回臥室，而是像一具被抽掉骨頭的軀殼，
重重地、疲憊地倒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聲壓抑的、無法偽裝的痛苦呻吟，
從他喉嚨里擠了出來。他身上傳來一陣熟悉的、我為他挑選的雪松沐浴露的干凈氣味，
混合著雨水的濕冷。這個味道，曾是我認(rèn)為“安穩(wěn)”的全部?？纱丝?，這個味道的源頭，
手腕上卻閃爍著一個宣告毀滅的紅點(diǎn)。他垂下的右手臂，
讓那個造型奇特的黑色手表暴露在我眼前。黑色的屏幕上，一個微小的紅點(diǎn)，
正在以一種固執(zhí)而瘋狂的頻率閃爍著。那不是提示燈。那閃爍的頻率，
像一顆即將爆炸的心臟，像一個無聲的、致命的死亡倒計(jì)時(shí)。一半的我尖叫著快逃，
逃離這個怪物，逃離這個炸彈！另一半的我卻看著他蜷縮的樣子，心疼得像被活活撕開。
這兩種力量要把我扯碎了。我必須用盡全力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直到鐵銹般的血腥味在舌尖上彌漫開來，才能將那一聲混合著驚駭與酸楚的悲鳴堵回喉嚨里。
逃？如果我走了，他會死。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如此清晰，如此確定。
他會一個人在這里，像個被遺棄的動物一樣，孤獨(dú)地爆炸掉。我不能讓他一個人死在這里。
從這一刻起，林晚死了。活下來的是一個間諜。一個潛伏在自己家里，睡在怪物身邊的間諜。
4第二天早上，我成了世界上最蹩腳的間諜。我像往常一樣煎了雞蛋，烤了面包，
努力讓每一個動作都顯得自然。但我的手在抖，叉子碰到盤子的聲音都帶著驚慌失措的顫音。
顧夜坐在對面，安靜地吃著，沒戴耳機(jī)。他只是看著我，眼神深不見底。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在等我崩潰。我不敢看他，只能把視線釘在窗外。然后，
我看到了它。樓下，我們小區(qū)那條常年空著的路邊停車位上，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車窗貼著很深的膜，像一只潛伏在日光下的甲蟲。我的心猛地一沉。一個微小又丑陋的念頭，
像毒蛇一樣鉆進(jìn)我的腦子：如果他們是來帶走他的，
那我是不是……就能回到我想要的、那種平靜的生活里了？這個想法是如此冷酷，
它瞬間燙傷了我自己。我厭惡地閉上眼，為自己感到羞恥。那輛車第二天還在，
第三天也還在，像一顆長在那里的黑色腫瘤。我的偽裝，也一天比一天薄脆。這天下午，
我從超市回來，走進(jìn)了電梯。就在門快要合上時(shí)，一只手伸了進(jìn)來。
一個穿著藍(lán)色工作服、拎著工具箱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他按了頂樓，然后就靠在角落里，
一動不動。我低著頭，但眼角的余光卻看到，他正通過電梯里光亮的鏡子，
用一種鷹隼般的眼神，一寸一寸地刮過我的臉。我的后背瞬間冒出了一層冷汗。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電梯門一開，我?guī)缀跏翘映鋈サ模?/p>
用最快的速度開門，反鎖。我靠在門上，大口喘著氣。我知道，他們來了。獵網(wǎng)正在收緊。
絕望之下，我做了最后一次嘗試。趁著顧夜洗澡，我沖進(jìn)書房，打開了他的電腦。
密碼輸入框在黑暗中發(fā)出微光。這一次，我沒有再試那些愚蠢的生日和紀(jì)念日。我顫抖著手，
用英文輸入了昨天看到的那些詞。
“InhibitionModel”屏幕上彈出一個紅色的單詞：“錯誤”。
“GodhoodNarrative”“錯誤”。我的心越來越?jīng)觯?/p>
手指幾乎要敲不動鍵盤。我甚至試了它們的縮寫。每一次回車，
換來的都是同一個冰冷的、拒絕的單詞。我癱坐在椅子上，一種徹底的無力感淹沒了我。
我根本進(jìn)不去他的世界，連敲門磚都找不到。我們之間隔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