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fēng)帶著一絲涼意，卷起地上幾片過早凋零的梧桐葉，
打著旋兒撞在“青禾中學(xué)”美術(shù)教室緊閉的門上。沈硯站在門口，像一個誤入禁地的影子。
他指節(jié)泛白地攥著那個褪了色的舊畫夾，帆布邊緣已經(jīng)磨起了毛邊，露出底下灰白的經(jīng)緯線。
畫夾很沉，里面裝著他輾轉(zhuǎn)三所學(xué)校的全部“家當(dāng)”——厚厚一疊素描、水彩，
還有幾張小心翼翼夾在中間的、色彩格外明艷的向日葵習(xí)作。
玻璃窗像一塊巨大的、蒙塵的鏡子，映出他蒼白瘦削的臉。額前略長的碎發(fā)遮住了部分眉眼，
卻掩不住眼底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或者說，是疲憊。校服洗得發(fā)白，
領(lǐng)口處還沾著一道搬家時蹭上的、難以洗凈的灰痕，像一道不和諧的休止符，
烙印在他試圖融入新環(huán)境的努力上。
空氣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丙烯顏料和舊木頭混雜的獨(dú)特氣味，這熟悉的味道本該讓他安心，
此刻卻只加重了他胸腔里沉甸甸的滯澀感。第三次轉(zhuǎn)學(xué)，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
還有那些帶著好奇或?qū)徱暤哪抗狻钗豢跉?，冰涼的空氣刺得喉嚨微痛，終于抬手，
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爸ㄑ健遍T軸發(fā)出干澀的呻吟。
畫室里空無一人，只有下午斜射進(jìn)來的陽光，將一排排蒙著防塵布的畫架拉出長長的影子，
空氣里漂浮著微小的塵埃。他走向角落一個空著的畫架，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剛放下畫夾，身后突然響起一個帶著戲謔、尾音微微上揚(yáng)的聲音，
像冰錐劃破了畫室的寂靜：“喲，新來的啞巴？”沈硯的心臟猛地一縮，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倏地轉(zhuǎn)身。梧桐樹蔭下，
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黑色機(jī)車夾克的男生斜倚著樹干，
姿態(tài)慵懶卻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侵略性。陽光透過樹葉縫隙，
在他利落的短發(fā)和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上跳躍。他指尖靈活地轉(zhuǎn)動著一支銀色的派克鋼筆，
金屬筆身在光線下折射出冷冽的寒芒。鏡片后的那雙眼睛，狹長而深邃，
此刻正饒有興味地、毫不避諱地打量著沈硯，眼神里沒有同齡人的熱絡(luò)，
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冰冷，像是淬了寒冰的刀鋒，輕易就能穿透表象，
直抵人心最脆弱的部分。是陸昭明。沈硯在踏入這所學(xué)校的第一天，
就無數(shù)次從周圍人的議論和敬畏交織的低語中聽到過這個名字——青禾的風(fēng)云人物，
家世顯赫，成績優(yōu)異，同時也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行事乖張。
他像一頭盤踞在自己領(lǐng)地里的年輕雄獅，無人敢輕易招惹。
陸昭明看著眼前這個轉(zhuǎn)學(xué)生像受驚小鹿般顫動的睫毛，蒼白臉上瞬間褪盡血色的模樣，
心底那股莫名的煩躁似乎找到了一個新鮮的出口，升起一絲惡意的趣味。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殘忍的弧度，三步并作兩步，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氣勢逼近沈硯。
皮鞋踩在老舊木地板上，發(fā)出篤、篤、篤的悶響，每一步都像敲在沈硯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距離驟然縮短，那股混合著淡淡煙草和高級古龍水的氣息撲面而來。
陸昭明手中的鋼筆尖幾乎要戳到沈硯校服領(lǐng)口下微微凸起的鎖骨，
冰冷的金屬觸感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聽說……”陸昭明的聲音壓低了，
帶著一種危險的磁性，目光緊緊鎖住沈硯低垂的眼，“你連上講臺做個自我介紹都不敢？嗯？
”沈硯下意識地后退，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金屬畫架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
畫架晃動，上面一塊蓋著防塵布的靜物石膏模型也跟著顫了顫。他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住呼吸，
這個月第三次轉(zhuǎn)學(xué)，他以為自己早已習(xí)慣了這種審視、試探，甚至是帶著惡意的目光。
他習(xí)慣了低頭，習(xí)慣了沉默，習(xí)慣了把自己縮進(jìn)一個安全的殼里。
可當(dāng)陸昭明帶著那種睥睨一切的眼神，突然伸手，
近乎粗暴地一把奪過他緊緊抱在胸前的速寫本時，指尖那一瞬間的、微乎其微的觸碰，
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他的皮膚，讓他渾身瞬間僵硬，
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皣K。”陸昭明無視了沈硯瞬間蒼白的臉色和僵硬的身體，
隨意地翻開速寫本。紙張嘩啦啦地響。本子里大多是鉛筆素描，線條干凈利落，構(gòu)圖精準(zhǔn)，
透著一股扎實(shí)的功底和沉靜的氣質(zhì)。有校園一角的速寫，有靜物的深入刻畫，
翻到中間一頁時，動作停住了。那是一頁鋪滿了向日葵的習(xí)作。飽滿的花盤向著同一個方向，
金黃色的花瓣在紙面上熱烈地燃燒，仿佛要掙脫紙張的束縛。筆觸大膽奔放，
色彩濃郁得幾乎溢出紙面，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與畫者本人的沉靜內(nèi)斂形成鮮明反差。
陸昭明盯著那絢爛的向日葵看了幾秒，鏡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忽然，他嗤笑一聲，
笑聲在空曠的畫室里顯得格外刺耳。“畫得……也就那樣吧?！彼祥L了語調(diào)，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不過這種爛大街的題材，充滿廉價又俗氣的‘正能量’，
也就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只會無病呻吟的轉(zhuǎn)學(xué)生，才會當(dāng)個寶貝似的畫了又畫。
”話音未落，他捏著速寫本邊緣的手指猛地用力——“嘶啦——！
”尖銳的、紙張被無情撕裂的聲音驟然響起，如同利刃劃破綢緞，狠狠刺穿了畫室的寂靜，
也刺穿了沈硯緊繃的神經(jīng)。那朵最飽滿、最燦爛的向日葵，連同承載它的紙頁，
被從中一分為二。沈硯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停滯了一瞬。
他看著那兩片殘破的、金色的碎片，像被折斷翅膀的蝴蝶，打著旋兒飄落在地板上。
喉嚨里仿佛瞬間塞進(jìn)了一團(tuán)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堵，噎得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一股酸澀的熱意不受控制地沖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
才勉強(qiáng)將那不合時宜的軟弱壓了下去。他幾乎是本能地彎下腰，伸出手，
想去撿拾那破碎的殘片。那是他心底為數(shù)不多的、還愿意捧出來見光的色彩和溫暖。
指尖剛剛觸碰到那微涼的紙張邊緣——“啪嗒?！币恢徊恋蔑恋暮谏ば?，
帶著主人不容置疑的傲慢，重重地踩在了那兩片殘破的向日葵上，正好碾在花盤中央。
昂貴的意大利小牛皮鞋底，將那些金色的、充滿希望的筆觸，徹底碾入塵埃。“道歉。
”陸昭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冰冷，帶著命令的口吻，仿佛在處置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時間仿佛凝固了。沈硯保持著彎腰的姿勢，視線凝固在那只踐踏著他心血的皮鞋上。
屈辱、憤怒、無助……種種情緒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來，幾乎將他淹沒。
他攥緊了垂在身側(cè)的另一只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
這痛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獲得了一絲詭異的清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
動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無聲的抗議。他抬起眼，
不再是之前那種習(xí)慣性的閃躲和低垂，而是第一次，
毫無遮掩地、直直地迎上了陸昭明那雙淬著冰的眼睛。
那雙總是低垂著、仿佛盛滿了整個雨季陰霾的眼睛，此刻像被撥開了濃霧的深湖，
清晰地倒映出陸昭明帶著一絲錯愕的臉。
湖底沒有陸昭明預(yù)想中的恐懼、哀求或者憤怒的火焰，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死寂的平靜，以及那平靜之下，
無聲涌動著的、難以言喻的悲傷和倔強(qiáng)。“……為什么？”沈硯開口了。聲音很輕，
帶著長時間沉默后的沙啞，像粗糙的砂紙摩擦過木紋，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畫室里。
那三個字，像三顆冰冷的石子，投入了陸昭明自以為掌控一切的心湖。陸昭明瞳孔驟然一縮，
臉上那玩世不恭的戲謔瞬間凍結(jié)。踩在畫紙上的腳，不自覺地微微松動了一分。
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軟弱可欺、連話都不敢說的“啞巴”，會在這個時候，
用這樣一種平靜到近乎質(zhì)問的語氣，直視著他問“為什么”。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shí)體，
沉重地壓在兩人之間。畫室里只剩下窗外偶爾掠過的風(fēng)聲，以及兩人之間無聲對峙的暗流。
當(dāng)天深夜，城市陷入一片燈火闌珊的疲憊。沈硯穿著便利店綠色的圍裙，站在冷清的柜臺后。
慘白的燈光照著他沒什么血色的臉。他機(jī)械地整理著貨架，冰柜的嗡鳴是唯一的背景音。
交接班的時間快到了，他習(xí)慣性地打開自己那個褪色的舊畫夾，
想確認(rèn)一下里面僅剩的、沒被撕毀的幾張畫稿是否安好。
手指觸碰到畫夾內(nèi)層一個微小的、不尋常的凸起。他動作一頓，疑惑地將手探進(jìn)去摸索。
指尖觸碰到一張折疊起來的、質(zhì)地粗糙的紙片。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來，展開。
那是一張便利店里最常見的那種黃色便簽紙。紙頁有些泛黃發(fā)皺，像是被人攥在手里很久。
紙上沒有文字，只有一幅用黑色中性筆畫下的簡筆畫——半朵向日葵。花瓣只畫了一半，
線條顯得有些急促和笨拙，甚至帶著點(diǎn)孩子氣的歪扭，花盤也顯得潦草，
但能清晰地辨認(rèn)出那是向日葵。在畫的右下角，
一個同樣歪歪扭扭的、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寫出來的“陸”字，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像是一個倉皇逃離現(xiàn)場留下的印記。沈硯捏著那張小小的便簽紙，指尖冰涼。
他看著那半朵潦草的向日葵，又想起下午被無情撕碎、踐踏的那一幅，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fù)揉捏，酸脹得發(fā)痛。便利店冰冷的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他緊緊抿著唇，將那小小的紙片重新折好，
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將它輕輕放回了畫夾最深處，那個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日子像被撕掉的日歷，一張張飄落。沈硯依舊沉默，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青禾中學(xué)這個表面平靜實(shí)則暗流洶涌的環(huán)境里，
激起的漣漪很快就被新的八卦和學(xué)業(yè)壓力覆蓋。陸昭明依舊是那個眾星捧月的存在，
只是他投向沈硯的目光，少了最初的純粹惡意，
多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探究和……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煩躁。那半朵向日葵的便簽，
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硯死寂的心底漾開一圈微瀾后，便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再無后續(xù)。兩人偶爾在走廊、畫室擦肩而過，眼神短暫交匯，又迅速錯開，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的張力。沈硯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壓縮到了極致。
上課、畫畫、值夜班。便利店昏黃的燈光下，他常常一邊啃著冷掉的面包，
一邊對著攤開的習(xí)題集或畫稿，熬過一個又一個疲憊的深夜。支撐他的，
是母親日漸衰弱的笑容，和醫(yī)院繳費(fèi)單上那個不斷增長、令人窒息的天文數(shù)字。
他像一根被繃到極限的弦，沉默地承受著生活施加的所有重量。直到那一天。教室前方，
高考倒計(jì)時牌上猩紅的數(shù)字，在沈硯眼中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暈。
刺耳的“99”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他剛接到醫(yī)院的催繳電話，
護(hù)士公式化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那張薄薄的繳費(fèi)單被他死死攥在手心，
汗水浸濕了紙張邊緣，墨跡暈開一片。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從座位上彈起，
不顧周圍同學(xué)詫異的目光，跌跌撞撞地沖出教室，奔向美術(shù)教室——他需要一點(diǎn)顏料和畫紙，
完成一份能換取微薄稿費(fèi)的插畫投稿。午后的畫室空無一人，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
灰塵在光柱里跳舞。沈硯沖到自己的儲物柜前，手忙腳亂地翻找。鑰匙幾次都沒插進(jìn)鎖孔。
終于打開柜門，他伸手去拿最里面的畫具盒——他的動作僵住了。畫具盒被挪開了位置，
而原本壓在盒子下面的、那個印著市第一醫(yī)院抬頭的牛皮紙文件袋，
此刻正赫然攤開在儲物柜的隔板上。里面幾張關(guān)鍵的檢查報告和診斷書，被抽了出來，
散落在旁邊。沈硯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他顫抖著拿起最上面那張紙，白紙黑字，
清晰地印著那個足以摧毀他整個世界的診斷結(jié)果——“晚期乳腺癌”。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他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赤紅的眼睛在畫室里瘋狂搜尋。目光定格在窗邊。陸昭明背對著他，正站在窗邊，
手里拿著的，正是他母親那份沉甸甸的病歷本。陽光勾勒出他挺拔卻顯得有些僵硬的背影。
他似乎看得很專注，手指捏著紙張的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褐住?/p>
“你……”沈硯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你早就知道？
”不是疑問，是絕望的控訴。陸昭明的背影猛地一震。他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合上病歷本，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倉皇。他轉(zhuǎn)過身，鏡片后的眼睛不再冰冷，反而布滿了血絲，
沈硯從未見過的復(fù)雜情緒——震驚、憤怒、還有一種深切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痛楚和無力感。
“所以……”陸昭明的嗓子也啞了，他死死盯著沈硯，像是要把他看穿，
“所以你才他媽的要退學(xué)？！要去打工？！就因?yàn)檫@個？！”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聲音在空曠的畫室里嗡嗡作響，帶著一種被欺騙、被隱瞞的暴怒，
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恐慌。窗外，天空不知何時已陰沉得如同潑墨。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下來，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一道刺目的閃電猛地撕裂天幕，緊接著，
一聲撼動天地的驚雷“轟隆”一聲炸響，震得畫室的玻璃窗嗡嗡震顫。
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陸昭明的臉。沈硯清晰地看到了他發(fā)紅的眼眶，
那里面翻騰著一種近乎破碎的痛苦。這眼神如此熟悉，像一把鑰匙，
猝不及防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僅僅在一周前，同樣是在這間畫室，
同樣是這樣壓抑的午后。陸昭明把他堵在儲物柜前，高大的身影將他完全籠罩。
少年身上那股混合著煙草和陽光的氣息霸道地侵入沈硯的感官。他低著頭，聲音低沉而急促，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孩子氣的霸道，熱氣噴在沈硯敏感的耳廓：“喂，
聽著……不準(zhǔn)放棄！等考上美院，我陪你去普羅旺斯，去看真的向日葵田！漫山遍野那種！
聽到?jīng)]有？”那一刻，他鏡片后的眼神，也是這樣，
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不顧一切的赤誠和……祈求?！拔覜]有選擇……”沈硯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被窗外的雷聲輕易蓋過。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窺破最深傷疤的羞恥感淹沒了他。
他猛地低下頭，避開陸昭明那幾乎要將他灼穿的目光，轉(zhuǎn)身就想逃離這個地方。
這里讓他窒息?！罢咀?！”手腕被一只滾燙的大手死死攥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
沈硯被迫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他能感覺到身后少年胸膛劇烈的起伏，
能感受到那噴薄欲出的、幾乎要將他焚毀的情緒。滾燙的液體，
毫無預(yù)兆地、重重地砸落在沈硯冰涼的手背上。一滴，
兩滴……那灼熱的溫度燙得沈硯渾身一顫，像被電流擊中。他難以置信地低頭，
看著自己手背上暈開的水痕。那不是雨水?！拔野帧标懻衙鞯穆曇暨煅手?/p>
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絕望和卑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cái)D出來，
學(xué)院……他就……他就給你媽安排最好的專家會診……用最好的藥……錢不是問題……沈硯，
你聽到?jīng)]有？錢不是問題！你不準(zhǔn)走！不準(zhǔn)退學(xué)！
”斯坦福商學(xué)院……那是陸昭明父親為他規(guī)劃好的、金光閃閃的未來藍(lán)圖，
是陸家繼承人的必經(jīng)之路。此刻，
卻成了陸昭明手中唯一的、可以用來挽留沈硯的、沾著血淚的籌碼。
沈硯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手背上那滴淚水的溫度，
比窗外的驚雷更讓他感到震撼和……心痛。他從未想過，
那個永遠(yuǎn)高高在上、桀驁不馴的陸昭明，會為了他，在這樣一個地方，流下滾燙的淚水，
說出這樣近乎卑微的承諾。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攫住了他。他為他痛，
也為自己痛。就在這時，畫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班主任焦急的聲音傳來：“陸昭明！快！
你爸來了！在樓下……”陸昭明攥著沈硯手腕的手猛地一松，像是被燙到。
他胡亂地抹了一把臉，眼神瞬間變得鋒利而冰冷，
仿佛剛才那個脆弱流淚的少年只是一個幻覺。他深深地、復(fù)雜地看了沈硯一眼，
那眼神里有太多沈硯讀不懂也無力去解讀的東西，然后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沖出了畫室，
背影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沈硯站在原地，手腕上還殘留著被緊握的灼痛感，
手背上那滴淚痕在空氣中迅速冷卻。窗外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diǎn)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密集而混亂的聲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鬼使神差地，沈硯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了教學(xué)樓側(cè)面的回廊。這里正對著辦公樓入口。
透過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一片的玻璃窗，他看到了一幕讓他心臟驟然停跳的畫面。傾盆暴雨中，
一個穿著昂貴定制西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正揚(yáng)起手，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甩了陸昭明一個耳光！“啪——！”那清脆而狠戾的響聲，隔著厚重的雨幕和玻璃，
依然清晰地刺入沈硯的耳膜。他看到陸昭明的頭被打得猛地偏向一邊，
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清晰的指痕。雨水立刻沖刷上去，混合著嘴角可能滲出的血絲。
陸昭明沒有捂臉，甚至沒有后退一步。他猛地轉(zhuǎn)回頭，死死盯著他的父親，胸膛劇烈起伏。
雨水順著他被打濕的黑發(fā)、臉頰瘋狂流淌，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瀕臨絕境的幼獅，
對著那個掌握著他命運(yùn)的男人，
發(fā)出了一聲嘶啞的、絕望的怒吼：“你以為用錢就能買我的人生？！買他的未來嗎？?。?/p>
”吼聲穿透雨幕，帶著毀天滅地的憤怒和悲哀。吼完這句話，陸昭明猛地抬起頭，
目光像兩道穿透雨簾的利箭，
直直地射向回廊拐角——正好對上了躲在陰影里、渾身冰冷、臉色慘白的沈硯！
隔著模糊的雨幕，隔著冰冷的玻璃，隔著無法逾越的階級鴻溝和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兩人的目光在電閃雷鳴中死死地交匯。陸昭明的眼中，是燃燒殆盡的灰燼，是刻骨的恨意，
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徹心扉的訣別。而沈硯的眼中，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和了悟。三天后，機(jī)場巨大的穹頂下，人潮涌動，
廣播里流淌著冰冷的登機(jī)提示音。沈硯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背著那個褪色的畫夾，
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信封里，
裝著他熬了幾個通宵、傾注了所有心血和最后一點(diǎn)希望完成的幾幅畫稿。
這是他投給一家海外小型藝術(shù)機(jī)構(gòu)征集稿的最后嘗試，
也是他能為母親籌集醫(yī)藥費(fèi)所做的、渺茫無力的最后掙扎。他走到那個墨綠色的郵筒前，
冰涼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來。他最后看了一眼信封上那個遙遠(yuǎn)國度的地址，
指尖因?yàn)橛昧Χ喊?。然后，他閉上眼，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將信封塞進(jìn)了那深不見底的投遞口?！斑菄}。”一聲輕響，像是命運(yùn)的齒輪無情地合攏。
他抬起頭，透過機(jī)場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就在這一刻，
一架銀白色的波音客機(jī)，引擎發(fā)出巨大的轟鳴，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猛地刺破厚重壓抑的云層，沖向未知的遠(yuǎn)方。
陽光在它銀色的機(jī)翼上短暫地折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隨即被更深的云層吞沒。
沈硯站在原地，仰著頭，看著那架飛機(jī)消失的方向。
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盛滿了整個雨季陰霾的眼睛。
那架遠(yuǎn)去的飛機(jī)，就像當(dāng)年畫室里被撕碎的、永遠(yuǎn)停留在紙上的向日葵。他們的夏天，
連同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悸動和絕望的承諾，都在這一刻，
被永遠(yuǎn)地定格在了“未完成”的狀態(tài)，埋葬在了這場冰冷刺骨的暴雨里。七年光陰，
足以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面，足以讓一個少年洗盡青澀，
也足以將刻骨銘心的痛楚沉淀成心底一道深可見骨的舊疤。
沈硯站在“創(chuàng)視紀(jì)”廣告公司創(chuàng)意總監(jiān)辦公室門外，光可鑒人的玻璃門映出他此刻的身影。
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取代了洗白的校服，勾勒出他比少年時更顯清瘦卻也更加挺拔的身形。
曾經(jīng)遮住眉眼的碎發(fā)被利落地梳向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晰的眉眼輪廓，只是那雙眼睛，
沉淀了歲月的風(fēng)霜，顯得更加沉靜深邃，像深秋的潭水，平靜無波，
卻難掩深處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胸前掛著一張藍(lán)色的實(shí)習(xí)生工牌，
“沈硯”兩個字印得清晰而陌生。掌心沁出的細(xì)密汗珠，
無聲地浸濕了手中那份厚厚作品集的邊緣。
里面裝著他這些年掙扎求存、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打磨出的心血，
是他敲開這扇門、試圖在這座鋼筋森林里為自己和病床上母親爭得一線生機(jī)的唯一武器。
昨夜，
低沉的電話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只要你能拿下陸氏集團(tuán)這個年度最重要的品牌升級案，
成為項(xiàng)目核心創(chuàng)意成員，你母親的后續(xù)醫(yī)療費(fèi)，我全包。沈硯，這是你最后的機(jī)會。
”電話掛斷后的忙音，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