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日子定在一周后。柳阿姨小心翼翼地把我接回了那個我從未踏足過的、屬于“夏暖”的家。
房子不大，但布置得溫馨整潔，隨處可見屬于女孩的細節(jié)：窗臺上的多肉植物，沙發(fā)上的毛絨玩偶，書架上擺著文學名著和幾本青春雜志?？諝庵袕浡臈d子花香，那是夏暖慣用的洗衣液味道。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卻像一張巨大而精致的網，將我牢牢困在其中。
柳阿姨對我呵護備至，噓寒問暖，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到我面前。她越是溫柔，我內心的負罪感就越發(fā)沉重。每次她看著我，叫著“暖暖”，那眼神里毫無保留的愛意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我不是她的女兒！我只是一個占據了這具軀殼的、名叫李焱的孤魂野鬼！
“暖暖，來，把這碗參雞湯喝了，補補身子?！绷⒁潭酥鵁釟怛v騰的湯碗坐在床邊，舀起一勺，細心地吹涼，送到我嘴邊。
濃郁的雞湯香氣鉆進鼻子，我卻毫無胃口，胃里一陣翻攪。我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像以前李焱那樣粗聲粗氣地說“不喝，膩歪”，但話到嘴邊，看著柳阿姨殷切又帶著一絲疲憊的眼神，那句拒絕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媽……我自己來。”我生澀地吐出那個稱呼，感覺舌尖都在發(fā)麻。伸手去接湯碗，手指卻不自覺地微微發(fā)抖。這具身體太弱了，手腕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捧著那并不算沉的湯碗，竟有些吃力。
柳阿姨愣了一下，隨即眼中涌上欣慰的水光：“好，好，暖暖自己喝，小心燙啊?！彼砷_手，目光卻依舊緊緊追隨著我，仿佛怕我下一秒就會消失。
我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雞湯，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嘗不出任何滋味。巨大的身份割裂感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我要時刻提醒自己：我是夏暖。走路要輕，說話要柔，動作要斯文。不能像李焱那樣大步流星，不能爆粗口，不能……做任何屬于“李焱”的事情。
最讓我崩潰的是生理上的限制?？粗R子里那張過分漂亮的臉，我必須強迫自己接受它。洗澡時，陌生的身體曲線和觸感讓我頭皮發(fā)麻，只能閉著眼草草了事。換上柳阿姨準備的連衣裙時，那種布料貼著皮膚的柔軟觸感和空蕩蕩的下身感覺，更是讓我渾身別扭，恨不得立刻撕下來換上寬大的T恤短褲。
更可怕的是無處不在的韓東旭的陰影。自從那天在醫(yī)院攤牌（雖然是我單方面崩潰咆哮），他就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了我。他沒有再出現在我面前，但那種被監(jiān)視、被掌控的感覺卻如影隨形。
手機里，那個屬于“夏暖”的微信號，安靜地躺著一個新添加的聯系人——一個漆黑的、沒有任何圖案的頭像，昵稱只有一個冷冰冰的句號“?！?。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這個“?！睆奈粗鲃影l(fā)過消息，卻像一個沉默的幽靈，無聲地提醒著我：他就在那里，他在看著。
好幾次，我坐在夏暖那間布置得充滿少女氣息的書房里，對著攤開的課本發(fā)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樓下小區(qū)的林蔭道上，偶爾會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靠在墻邊，指尖夾著一點猩紅（韓東旭那混蛋居然學會抽煙了？），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我所在的窗口。
每當這時，我都會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縮回頭，心臟狂跳。他到底想干什么？這種無聲的、充滿壓迫的“陪伴”比直接沖上來質問更讓人窒息！
一周的“休養(yǎng)”期終于結束。無論我內心如何抗拒，返校的日子還是冷酷地到來了。
清晨，站在夏暖房間的穿衣鏡前，看著鏡子里那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長發(fā)柔順披肩、臉上帶著點病后蒼白卻依舊清麗動人的女孩，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他媽是我？李焱？鏡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
柳阿姨在一旁滿意地點頭：“嗯，我們暖暖穿什么都好看！氣色也好多了?！?/p>
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拎起那個印著小碎花的帆布書包（李焱的書包是純黑色雙肩登山包?。?，在柳阿姨擔憂的叮囑聲中，一步步挪出了家門。
踏進久違的校園，熟悉的教學樓、喧鬧的操場、穿著藍白校服奔跑的學生……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樣，卻又完全不一樣了。陽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抬手擋了一下。這個屬于夏暖的習慣性動作，讓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夏暖！”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兩個女生手挽手地跑過來，臉上帶著驚喜和關切，“你終于回來啦！身體都好了嗎？我們都擔心死了！”
是夏暖的同班同學，王璐和趙曉雯。記憶中，她們和夏暖關系不錯。
“嗯……好多了，謝謝。”我學著夏暖平時細聲細氣的樣子回答，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一點。天知道，我多想像以前那樣，一巴掌拍在她們肩膀上，吼一聲“嘿！哥回來了！”
“那就好！走走走，快上課了！”王璐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
我身體猛地一僵！屬于李焱的本能讓我差點條件反射地甩開。女生之間這種親密的肢體接觸……太別扭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手臂的溫度和柔軟，這讓我渾身不自在，像有螞蟻在爬。
“暖暖，你怎么了？冷嗎？”趙曉雯感覺到我的僵硬，奇怪地問。
“沒……沒什么?！蔽亿s緊搖頭，強迫自己放松下來，任由王璐挽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動作幅度太大，露出不屬于“夏暖”的馬腳。周圍不斷有目光投來，有好奇，有關切，也有男生毫不掩飾的欣賞。這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讓我如芒在背。以前作為李焱，被看習慣了，甚至有點享受球場上的注目禮，可現在……我只想把頭埋進地里。
好不容易熬到教室門口，那低氣壓的源頭出現了。
韓東旭就靠在我們班教室門外的走廊墻壁上，單肩挎著書包，一條長腿隨意地屈著。他低著頭，似乎在玩手機，額前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部分眉眼。清晨的陽光勾勒著他挺拔的身形，引得路過的女生頻頻側目。
我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腦，又在下一秒凍結。他來了！他果然來了！他是來堵我的嗎？
就在我僵在原地，進退維谷時，韓東旭像是感應到了什么，抬起了頭。
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我。
沒有驚訝，沒有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無聲的、強大的掌控力。他像是早就預料到我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里。他收起手機，直起身，朝我走了過來。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王璐和趙曉雯也看到了他，臉上立刻飛起紅霞，小聲地互相推搡了一下。
韓東旭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陰影，將我完全籠罩。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汗味混合著洗衣粉的味道，此刻卻像催命符。他無視了我身旁的兩個女生，目光徑直落在我臉上，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夏暖，班主任讓我?guī)闳ヌ宿k公室，關于你落下的功課和……李焱同學的后事?！彼桃庠凇袄铎汀眱蓚€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停頓。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笫?！他是在提醒我，還是在威脅我？
王璐和趙曉雯一聽是關于李焱的事，臉上的紅暈褪去，換上了黯然和同情。
“哦哦，那暖暖你快去吧，我們幫你把書包放進去?！蓖蹊催B忙說。
我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韓東旭的目光像無形的繩索，已經將我捆縛。他微微側身，讓開一點路，眼神示意我跟他走。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在同學們同情的目光注視下，我像個提線木偶，僵硬地挪動腳步，跟在韓東旭身后，朝著與班主任辦公室截然相反的、僻靜無人的實驗樓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