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無影燈光,像手術臺上審判者的目光,死死釘在工作臺上那件被我們行內戲稱為“大爺”的西周蟠螭紋銅鏡上。鏡背的蟠螭猙獰盤繞,歲月沉淀的銅銹如同頑固的老年斑,死死扒在那些繁復的溝壑里。每一次清理,都像在給這位沉睡千年的暴君刮胡子,得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我是周墨,“文物修復界人稱‘黃金右手’”。呵,這名頭聽著唬人,但是我的右手確實有點厲害,因為我從小喜歡雕刻,練就了我的右手非常的穩(wěn)。此刻我捏著這根價值堪比老家縣城一套廁所首付的離子探針,指尖的穩(wěn)定卻帶著一絲自己才能察覺的緊繃。探針尖細如發(fā)絲,吞吐著幽藍的冷光,小心翼翼地剔除著蟠螭尾根凹槽里最后一點黑綠硬痂。旁邊電子屏上,數據流瀑布般刷過,冰冷的數字跳躍著,像一群聒噪的烏鴉。
“嘖…”我盯著屏幕,眉頭擰成了疙瘩,“這錫鉛含量,跟喝高了似的亂蹦?西周工匠的手藝不該這么飄啊…”職業(yè)病發(fā)作,好奇心像貓爪一樣撓著心肝。儀器測不出貓膩?我不信邪。忍不住湊近罩著銅鏡的玻璃罩,鼻子幾乎貼上冰冷的玻璃,想看清蟠螭紋深處那些儀器無法觸及的幽暗角落,是否藏著被時光掩埋的秘密。
就在我瞪大眼睛,死盯那仿佛能吞噬光線的幽深紋路剎那——
**嗡!**
一聲低沉、仿佛從地心最深處鉆出的悶響,毫無預兆地在我顱腔里炸開!震得我頭皮發(fā)炸,耳膜嗡鳴,眼前瞬間金星亂冒!
渾身汗毛倒豎,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我猛地抬頭!
鏡背中央,那圈由無數細密小點組成的星圖——**活了!**
不是比喻!是真活了!
那些死氣沉沉的星點,瞬間爆發(fā)出刺眼欲目的銀芒,如同億萬顆被點燃的微型太陽!它們瘋了似的旋轉、收縮、向中心瘋狂擠壓!眨眼間,就在鏡背中央擰成一個深不見底、冰冷瘆人的銀色旋渦!那旋渦如同微型黑洞,瘋狂吸扯著周圍的光線,連頭頂無影燈的慘白光芒都被扭曲、拉長,實驗室的景象在我眼中變得歪歪扭扭,如同哈哈鏡里的噩夢!
“我靠!”魂飛魄散!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身體比腦子快十倍,腰身本能地一擰,腳下猛蹬工作臺,玩命向后彈射!動作快得幾乎拉出殘影!
**滋啦——!**
一股粘稠、冰涼刺骨、混雜著濃重銅銹和硫磺惡臭的銀灰色液體,如同從九幽地獄掙脫的毒蟒,猛地從漩渦中竄出!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殘影,“啪”地一聲,死死纏住了我握著探針、還沒來得及完全縮回的右手腕!
“嘶——!”那酸爽!如同萬根燒紅的冰針同時扎進骨縫!又冷又痛!深入骨髓!眼前瞬間發(fā)黑,額頭青筋暴跳如雷,硬生生把沖到喉嚨口的慘叫憋了回去,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更恐怖的是,這鬼東西像強力膠甩不掉!它順著我小臂飛快上爬!爬過之處,皮膚先是痛麻火燒,眼見著失去血色,變得灰撲撲、硬邦邦,如同刷了層劣質銀漆!一股詭異的麻木感迅速蔓延。
“警報!警報!能量失控!空間異常?。 碧旎ò逯悄芾劝l(fā)出殺豬般的尖叫,刺目的紅光瘋狂閃爍,將整個實驗室映照成一片血池地獄!號稱能防炮彈的墻壁玻璃“咔咔咔”爬滿蛛網般的裂紋,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碎!
**轟!噼里啪啦!稀里嘩啦!**
頭頂昂貴的無影燈管集體表演“原地爆炸”!玻璃碴混著亂竄的電火花,在抽風似的紅綠燈光中四散飛濺,上演要命的“死亡蹦迪”!拉長的影子如同群魔亂舞的鬼魅,在血紅的墻壁上張牙舞爪。
眼前徹底一黑。無邊無際、帶著濃烈銅臭(物理)和硫磺味的冰冷黑暗,如同超大號、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垃圾袋,“嗖”一下將他連同那該死的銀灰液體、半截價值連城的探針,還有他滿腦子“花唄還沒還完”的悲憤念頭,一股腦打包卷走!
意識沉淪的最后一瞬,一個荒唐又絕望的念頭閃過:完了…工傷報告上“事故原因”欄怕是要填“被西周古董挾持綁架”了…這特么誰信啊……?
“少爺醒了!蒼天開眼!快!快去稟告老爺夫人!”
一個帶著哭腔卻難掩狂喜的清亮女聲,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將我從冰冷死寂、無邊無際的混沌深淵中硬生生拽了回來。
眼皮沉重得像壓了兩座山。我費力地掀開一絲縫隙,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艱難地聚焦。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實驗室慘白的燈光和崩碎的玻璃,而是古拙厚重的雕花楠木床頂,懸著素雅的月影紗帳??諝饫飶浡遒乃幭闩c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悠遠的幽微氣息——像是蘭花的香味。
一張帶著嬰兒肥的少女臉龐湊得極近,約莫十五六歲,圓溜溜的杏眼盛滿驚喜與濃得化不開的憂慮,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她兩只手緊緊絞著淡青衣角,指節(jié)捏得泛白,活像剛撿到金元寶又怕人搶走,緊張得不行。
“少…少爺?”我下意識地咕噥,喉嚨卻像被三九寒風刮過,又干又澀又痛,每一次發(fā)聲都伴隨砂紙打磨般的撕裂感,聲音嘶啞如破鑼。
“少爺!您可算醒了!嚇死奴婢了!”少女眼淚瞬間決堤,豆大的淚珠撲簌簌滾落,慌忙用袖子去擦,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您都昏睡三天三夜了!城主大人急得嘴角起了老大燎泡,夫人更是寸步不離守著,眼睛都哭成桃子了…”她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扶我坐起一點,又端過旁邊溫著的藥盞。
犯???少爺?昏睡三天?城主大人?夫人?
我腦子懵懵的,一片混沌,像塞滿了漿糊。什么情況?拍古裝戲?我最后的記憶是那該死的鏡子和冰冷的黑暗……
突然!
一股龐大而陌生的記憶洪流,毫無預兆地、如同潰堤的洪水般,沖垮了我原本的意識堤壩!無數碎片化的畫面、聲音、情感,如同被強行塞入,瞬間填滿腦海,帶來陣陣尖銳的脹痛,幾乎要炸開!
青州城城主之子,周墨(同名同姓)。十二歲稚齡,體弱多病,陽氣孱弱如風中殘燭…威嚴深藏慈愛的父親周承宗,青州城主!溫婉慈愛到極致的母親秦氏!陽光開朗、武藝不俗的長兄周正!還有那嘴上不饒人、心比豆腐軟的刀子嘴二姐周雨柔…家中的亭臺樓閣,仆役的恭敬,湯藥的苦澀,身體的虛弱無力,被小心翼翼呵護的日?!瓱o數細劫洶涌而來!
我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搭在柔軟錦被上的手——白皙、纖細、指節(jié)分明,指甲圓潤整齊…卻透著久不見天日的病態(tài)蒼白,手腕細弱得仿佛稍用力就能掰斷。這絕不是我那雙因常年修復古物而略帶薄繭、骨節(jié)分明、偶爾沾點試劑顏色的“黃金右手”!
“我…這…”我難以置信地低語,聲音微弱如蚊蚋。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強烈的剝離感攫住了我。指尖狠狠掐向大腿內側最嫩的軟肉——用盡全力!
“嘶!”尖銳的、真實的疼痛瞬間刺穿了迷惘!真疼!鉆心的疼!不是夢!
我就這樣…穿越了?!從一個天天跟千年老物件打交道的修復師,變成了一個風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少爺?!被一面破鏡子綁架到了異世界?!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和茫然瞬間淹沒了我。熟悉的世界…沒了?我成了誰?我在哪?
就在這時,門外,一陣急促沉重、仿佛火燒屁股般焦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難掩焦灼的呼喚:“墨兒!”
房門“砰”地一聲被大力推開,差點撞墻彈回。
當先沖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威嚴的中年男子。深青錦緞長袍,玉帶束腰,懸著水頭極好、溫潤剔透的蟠龍玉佩,行走間自帶久居上位的沉凝氣度。然而此刻,這位大佬眼中的紅血絲和眉宇間化不開的疲憊擔憂,硬生生將那威嚴掰成了“我家崽兒終于醒了”的老父親式脆弱。他正是青州城主,周承宗。他幾步就跨到床前,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的眼睛,緊緊鎖在我身上,仿佛在確認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
緊隨其后搶進來的是一位美婦人。云鬢微亂,一支金累絲嵌寶步搖斜簪著,華貴絳紫羅裙掩不住面容憔悴。眼圈紅腫如熟透桃子,顯然剛哭過,此刻卻全然顧不上儀態(tài),幾步撲到床前,一把抓住我冰涼的手,緊緊捂在自己溫熱掌心。暖意順著指尖往心里鉆,熨帖得我心頭那點別扭和恐慌散了幾分。她聲音顫抖,帶著劫后余生的哽咽:“墨兒!我的墨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她正是周墨此世的母親,秦香蓮。
“這次寒癥發(fā)作太兇險…那寒氣,簡直像要把人魂魄都凍僵!”她聲音又哽咽了,淚珠滾落,“若不是你大哥周正聽說赤陽丹有用…”她聲音哽咽得說不下去,“拼了命,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跑死幾匹好馬趕到藥王谷,才求得一枚‘赤陽丹’回來…及時給你服下…恐怕…”她說不下去,只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仿佛一松手,這失而復得的寶貝就會煙消云散。
“爹…娘?”我下意識輕喚,聲音弱得幾乎聽不見。這兩個稱呼脫口而出,帶著身體記憶深處的熟悉感,卻又無比陌生。我看著眼前這對滿眼都是我的“父母”,看著他們眼中毫不掩飾、濃烈得幾乎溢出的關切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心中五味雜陳:“我是誰我在哪”的茫然惶恐,被這滾燙的親情狠狠戳中了心窩最柔軟處。上一世孤零零長大的周墨同志表示:這感覺…有點酸,有點澀,但更多的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暖流,沖散了冰冷的恐慌。
心中雪亮??峙逻@具身體的原裝小少爺周墨,已在那場要命的寒癥里魂歸地府。而我這個被坑爹古鏡甩出的異世靈魂,稀里糊涂接管了這“病秧子”軀殼,順帶接收了原主的記憶碎片大禮包。
所以,我現在是周墨,也是周墨。兩個周墨,合二為一。是青州城主的病弱幼子,也是帶著前世記憶的異鄉(xiāng)客。
在床上又當了三天“重點保護對象”(爹娘嚴防死守,生怕我下地就散架),一邊喝著味道千奇百怪但用料奢侈、一碗頂普通人家半年嚼用的補藥,一邊梳理腦海亂麻似的記憶。
便宜爹周承宗,為人嚴謹威嚴,卻非不近人情。對小兒子那份深藏疼惜,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需要精心呵護、卻又寄予厚望的易碎瓷器。每次詢問我身體感覺如何,語氣都放得格外柔和。
便宜娘秦氏,真是捧手里怕摔,含嘴里怕化,標準的寵兒狂魔。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守在我床邊,親手喂藥喂湯,眼神里的慈愛能溺死人。她絮絮叨叨地講著府里的瑣事,講二姐又闖了什么禍,講大哥練兵如何辛苦,話語里都是家的煙火氣。
長兄周正,性情剛直豪爽,武藝在同輩中頗有聲名,據說好像達到了這方世界的洞真境。他來看我時,風塵仆仆,帶著一身汗味和陽光的氣息。蒲扇般的大手想拍我肩膀,臨了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只是咧嘴笑著:“醒了就好!臭小子,嚇死你哥了!” 眼神里的關切和回護之意,毫不掩飾。他講起城防,講起斷魂峽外的獸蹤,眉宇間是沉甸甸的責任,但轉頭看我時,又努力擠出輕松的笑容。
二姐周雨柔,性子潑辣直爽像驕傲小孔雀。她風風火火沖進我屋里,叉著腰:“周小墨!沒死成吧?我就說你命硬!” 嘴上常嫌棄我“走兩步喘三喘,風一吹就倒”,但每次來,要么帶來市集上最新奇的糖人泥偶,要么塞給我一瓶據說大補的靈藥,還兇巴巴命令:“周小墨!給姐吃干凈!一滴都不許剩!” 那眼神,分明是別扭的關心。
這種被至親之人毫無保留牽掛、呵護、甚至“兇巴巴”關懷的感覺,如同溫熱泉水,悄然浸潤著我那顆在異世初臨、尚自彷徨的心。上一世孤寂的修復師生涯,只有冰冷的器物相伴,何曾有過這般牽腸掛肚的溫情?縱然前路莫測,重生伊始,這份沉甸甸的親情,已讓我心中充滿難以言喻的暖意和…嗯,還有那么一點點被當成易碎品的甜蜜負擔。
更令我欣喜的是身體的變化。一股微弱卻切實存在的暖流,正悄然在四肢百骸間流轉。赤陽丹的藥力,霸道而神奇,如同焚盡陰霾的烈焰,將我體內先天缺失、幾近枯竭的“陽氣”強行點燃、補足!深入骨髓的冰寒虛弱感正在消退。雖然身體依舊單薄,但那種命懸一線的死氣沉沉,已蕩然無存。痊愈,指日可待。
我輕輕握了握依舊纖細的右手。這只手雖然模樣變了,但在做任何細微動作時,上一世那種令人驚嘆的“穩(wěn)”與“準”的感覺依然還在。病弱軀殼之下,一股新生的力量,正悄然蟄伏。這只手,還有這具身體里流淌的溫暖親情,就是我在這陌生世界立足的根基。未來如何,尚不可知,但至少此刻,我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