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谷西側(cè)那處隱秘的石縫,成了凌霄狼狽歸巢的唯一通道。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狹窄的縫隙里擠出來,帶著一身泥污、枯葉和濃重的血腥與甜膩腥臊混合的怪味,重重摔在谷內(nèi)冰冷的石地上。背后的霜華劍硌得生疼,體內(nèi)冰火交織的反噬劇痛如同跗骨之蛆,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刀割般的痛楚。
“少……少宮主?!” 守在不遠(yuǎn)處、正抱著一捆新采草藥的圓臉弟子(正是前幾日在炮制間被她訓(xùn)斥過的那個)驚得差點把草藥扔出去。他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臉色慘白如鬼、嘴角還殘留著暗紅血漬、渾身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凌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還是那個清冷出塵、一絲不茍的少宮主嗎?
“滾!” 凌霄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一個字,眼神兇狠得像瀕死的狼,帶著不容置疑的煞氣。
那圓臉弟子嚇得一哆嗦,抱著草藥連滾帶爬地跑了,連掉在地上的幾株藥草都顧不上撿。
凌霄扶著冰冷的石壁,踉蹌著站起,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她避開所有可能的路徑,憑著最后一點意志和對谷中地形的熟悉,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潛回了自己那間位于僻靜角落的石室。
厚重的木門在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她背靠著門板,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緩緩滑坐在地。冰冷的石地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卻絲毫無法緩解體內(nèi)那焚心蝕骨的灼熱和深入骨髓的陰冷刺痛。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痛,又有腥甜涌上喉頭,被她強行咽了下去。
**引毒渡身……反噬……**
這四個字如同毒咒,在她混亂的腦海里反復(fù)盤旋。她掙扎著爬到墻角那個盛著清水的陶盆邊,顫抖著捧起水,拼命地漱口,想洗掉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甜膩感。冰冷的水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刺激,卻無法澆滅體內(nèi)那兩股瘋狂撕扯的力量。
她艱難地解開背后裹著霜華劍的灰布,將那墨色劍鞘的冰冷長劍緊緊抱在懷里。劍身散發(fā)出的、熟悉的、純粹的寒氣如同救命稻草,絲絲縷縷地透入肌膚,勉強壓制著體內(nèi)那躁動翻騰的灼熱邪火。她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臉貼著同樣冰冷的劍鞘,身體因為劇痛和虛弱而不停地顫抖,意識在無邊黑暗的痛楚中沉沉浮浮。
不知過了多久,是幾個時辰,還是整整一天?體內(nèi)的冰火沖突終于稍稍平復(fù)了一些,不再是那種要將她瞬間撕裂的狂暴,而是變成了持續(xù)不斷的鈍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饑餓感如同蘇醒的猛獸,兇猛地啃噬著她的胃。
她勉強撐起身體,腳步虛浮地挪到門邊,拉開一條縫隙,對著外面啞聲吩咐了一句:“送些清粥……和熱水進來。任何人……不得打擾。”
門外守候的侍女似乎早已得了嚴(yán)令,沒有多問一句,很快送來了溫?zé)岬拿字嗪鸵煌懊爸鵁釟獾那逅?。凌霄如同餓狼般,幾乎是囫圇吞下了那碗寡淡的粥,滾燙的粥水滑過食道,帶來一絲虛弱的暖意。然后,她脫掉身上那身早已被血污、泥濘和汗水浸透、散發(fā)著各種怪味的破爛衣裳,將自己整個沉入熱水之中。
滾燙的水包裹住冰冷僵硬的身體,激得她一陣哆嗦。她拼命地搓洗著,指甲在皮膚上刮出一道道紅痕,仿佛要將沾染在身上的血腥、泥濘、那股甜膩腥臊的氣味,還有……那種令人窒息的肌膚觸感和引毒渡身帶來的屈辱感,統(tǒng)統(tǒng)洗刷干凈!水很快變得渾濁不堪。
換了三桶水,直到皮膚被搓得通紅發(fā)痛,直到熱水也無法驅(qū)散她心底那層冰冷的寒意,她才精疲力盡地從浴桶中爬出。換上干凈的素白中衣,重新將冰冷沉重的霜華劍抱在懷里,她把自己扔回冰冷的石床上,裹緊了薄被,沉沉睡去。
這一睡,便是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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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渾渾噩噩中過去。凌霄對外宣稱閉關(guān)療傷,謝絕了一切探望。嚴(yán)松長老派人送來的《藥性賦》默寫功課,被她直接扔在角落里積灰。她每日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石床上,抱著霜華劍,像汲取著唯一的能量來源。體內(nèi)的反噬之傷在藥王谷精良的藥物和她自身頑強的意志下,緩慢地修復(fù)著。經(jīng)脈中那冰火交織的劇痛逐漸減弱,最終變成了深沉的、磨人的虛弱感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源自骨髓深處的寒意。
**引毒渡身……** 每當(dāng)夜深人靜,這個詞便如同鬼魅般浮現(xiàn)。那個泥濘中昏迷的、滾燙的、看不清面目的軀體,那肌膚緊密相貼時灼熱與冰寒的極致碰撞,那狂暴毒素倒灌入體的撕裂感……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xiàn),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反胃和深入骨髓的羞恥。她只能更緊地抱住懷中的霜華劍,用那刺骨的寒氣來鎮(zhèn)壓這些翻騰的思緒。
身體的虛弱漸漸好轉(zhuǎn),但一種新的、極其古怪的不適感卻悄然滋生,并且越來越明顯。
起初只是偶爾的、毫無征兆的惡心感,尤其是在聞到某些特定氣味時——比如廚房飄來的油膩肉味,或者藥廬里某種濃烈的草藥味。她只當(dāng)是內(nèi)傷未愈和反噬帶來的腸胃反應(yīng)。
但漸漸地,這惡心感變得頻繁而劇烈。清晨醒來時尤其嚴(yán)重,胃里空空如也,卻翻江倒海,干嘔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卻只能嘔出一點酸水。隨之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疲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只想昏睡。味覺也變得詭異起來,以前喜歡的清淡食物變得索然無味,反而對某些酸澀的野果(比如后山無人問津的青皮山杏)產(chǎn)生了難以抑制的渴望。
**太不對勁了!**
作為一名頂尖的醫(yī)生(無論是現(xiàn)代的還是古代的),凌霄的警覺性瞬間拉滿!她太熟悉這些癥狀了!這不就是……?!
一個極其荒謬、絕對不可能的念頭如同驚雷,狠狠劈在她的腦海里!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她在心底瘋狂咆哮,試圖將這個恐怖的猜測碾碎。**我是女的!我救的也是個女的,兩個女人!怎么可能?!這違背了最基本的生物學(xué)規(guī)律!達(dá)爾文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一定是內(nèi)傷!是引毒渡身的后遺癥!是那該死的媚藥反噬!**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fā)黑,惡心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她強忍著,手指顫抖著搭上了自己另一只手的腕脈。
指尖下的脈象……沉穩(wěn)、流利,如同滾珠般圓滑……這是……
**滑脈?!**
凌霄的手如同被烙鐵燙到一般猛地縮回!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不!一定是錯覺!是虛弱導(dǎo)致的脈象不穩(wěn)!**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次凝神診脈。這一次,她摒除所有雜念,指尖的感知力提升到極致。
脈象清晰無比:**往來流利,應(yīng)指圓滑,如盤走珠。** 典型的滑脈之象!而且,這脈象之中,似乎還隱隱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生機**?與她體內(nèi)那源于霜華劍和引毒渡身后殘留的寒意形成一種奇異的對峙。
**懷孕!這脈象,分明就是懷孕初期的滑脈!**
“轟——!”
凌霄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在她眼前轟然崩塌!她引以為傲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知識體系,她二十多年來對生命科學(xué)的認(rèn)知,在這一刻被這清晰無比的脈象徹底碾得粉碎!
“不可能……這不可能……” 她失神地喃喃自語,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剛換的中衣。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沖到墻角那個巨大的黃梨木衣柜前,粗暴地拉開所有抽屜,將里面珍藏的、藥王谷歷代積累的、最古老最核心的醫(yī)藥典籍、手札、秘本,一股腦地全部翻了出來!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注疏》、《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薄?、《藥王秘藏·奇經(jīng)八脈考》、《異疾錄》、《南疆蠱毒異聞》……一本本厚重的、散發(fā)著陳年墨香和防蛀藥草氣息的典籍被她瘋狂地攤開在地上、床上、書案上。
她像一個溺水者,不顧一切地?fù)湓谶@些故紙堆里,赤紅著眼睛,手指顫抖著劃過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的古字。她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否定!否定這荒謬絕倫的結(jié)論!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
**“陰陽媾和,乃化生萬物……”**
**“牝牡之合,精血相融,方得胎元……”**
那些古老的、闡述著最基本生命法則的文字,此刻卻像最鋒利的刀子,一刀刀凌遲著她殘存的僥幸!她翻遍所有關(guān)于生育、關(guān)于人體奧秘、關(guān)于奇經(jīng)異病的記載,沒有!沒有任何一條記載提到過女子之間可以自然受孕生子!所有的理論都指向同一個鐵律——生命的誕生,需要陰陽的結(jié)合!
“啊——!” 巨大的絕望和認(rèn)知崩塌的沖擊讓她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她抓起一本厚重的《素問》,狠狠砸向墻壁!書頁在空中散開,如同折斷翅膀的蝴蝶,紛紛揚揚地落下。
“為什么?!為什么?!” 她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fā),指甲深陷頭皮,仿佛要將這荒謬的現(xiàn)實從腦子里摳出去!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和強烈的惡心感而佝僂起來,干嘔不止。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亂麻。那個泥濘中昏迷的人影再次浮現(xiàn)。**引毒渡身……肌膚相親……氣脈相接……以己身為爐鼎……本源之息……** 禁忌古籍里的記載如同鬼魅的低語,在她耳邊縈繞不去。
**難道……難道是那個過程?那種禁忌的“導(dǎo)引”,不僅僅是引渡了毒素……還……還意外地……**
這個猜測比單純的“女女生子”更讓她遍體生寒!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她猛地想起了那片夾在《百草異聞錄》里的、冰藍(lán)色的奇異殘葉!想起了指尖觸碰時那細(xì)微的“復(fù)蘇”和刺骨的、帶著微弱生機的寒意!
**這具身體……這該死的特殊體質(zhì)!**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令她毛骨悚然的結(jié)論——她這具來自藥王谷少宮主的身體,本身就隱藏著超越常理、甚至違背自然法則的秘密!那引蟲的異象,那與霜華劍共鳴的寒氣,那觸碰冰藍(lán)殘葉時的反應(yīng)……還有這次……這次荒謬絕倫的“受孕”!
**不是對方的問題!問題在她自己!在她這具該死的、詭異的身體!**
這個認(rèn)知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沉的恐懼和冰冷!她成了一個什么怪物?!
“嘔——!” 強烈的惡心感再次洶涌襲來,這一次再也無法壓制。她撲到墻角,對著空蕩蕩的地面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部痙攣抽搐,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眼淚生理性地涌出。
她無力地滑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石墻,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和極度的恐慌而瑟瑟發(fā)抖。懷里緊緊抱著的霜華劍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氣,卻絲毫無法驅(qū)散她心底那比深淵更冷的絕望和茫然。
石室里一片狼藉,散落的書頁如同她此刻破碎的世界觀。窗外,藥王谷的日光明媚,鳥鳴婉轉(zhuǎn),一片歲月靜好。
而石室內(nèi)的凌霄,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一只手無意識地、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奇異保護感,輕輕覆在了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之上。
那里,一個絕對不該存在的生命,正悄然孕育。
一個打敗她所有認(rèn)知、將她的世界徹底拖入未知深淵的……驚雷。